康黛的身体检查不合格,需要观察几天才能进行手术。
“你这么如临大敌的。”
康黛已经换了蓝白相间的病服,长发柔顺地挽在腰后,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细细地吹散烟气:“小手术而已。”
舒意焦虑难安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小手术!?”
她骤然提高音量,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你怎么能管这叫小手术?不行,万一手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我还是再找一个飞刀……”
康黛牵住她的手,把人稳在了身边:“你好像产房外面苦等妻子的丈夫。”
舒意瞪眼:“那是我该做的吗!那是赵煦阳该做的!”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康黛这几日养出来的精神气顿时萎靡。
舒意自知说错了话,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两下自己侧脸:“是我嘴笨,对不起。我不该提他。”
康黛摇一摇头,垂落的双眼沉静如许。
半晌,她讥讽而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是这样。”
舒意徒劳地张了张唇,下一秒,她紧紧地抿上所有空洞苍白的安慰。
市一院的住院病床常年紧俏,舒意陪她做各项检查时,常常看见有患者或患者家属席地或坐或卧,高额账单和遥遥无期的痊愈日期将每一张映得冷漠和麻木。
天气不好,刚下过阵雨,康黛提议出门走走晒晒太阳,舒意把针织开衫披在她肩上,转头看了眼四五点的天色。
“天气冷,你还是别出去,小心给冻着。”
“哪就那么娇气了。”康黛浅浅失笑:“你整天对我围追堵截的,想下楼买个东西你都要贴身跟着。”
舒意皱眉:“我……”
康黛碰了碰她的脸,轻声说:“成日让我好好吃饭,可你呢,伤口没好全,人也吃不好睡不好,你是陪我渡劫来了。”
舒意静了片刻,她确实无法控制自己日渐加剧的焦虑和不安,只得努力地提起唇角笑了笑。
“笑那么难看。”康黛按住电梯按钮,回头点一点她:“这还是我认识的大美女蔚舒意吗?传说中九亿少男的梦中女神。”
下过雨的空气湿润,橘黄色的晚霞晒着满地金黄落叶,脚步轻轻地踩过去,是清脆的触感。
舒意陪着康黛绕着小公园慢慢地走,康黛见她神色苦闷,讲了许多留学时的八卦逗她开心。
“你记得Fiona吗?那个中美混血,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七年了,结果那男的出轨了一个在美甲店打黑工的学生妹,Fiona一气之下睡了他男朋友的表弟,然后把那学生妹喊到家里来当保姆,现在呢,Fiona几乎把她当亲妹妹照顾,出资让她念了申了学校,这不,学校虽然水,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学生身份了。”
舒意抬起眼轻轻一笑:“我和Fiona交情不深,但知道她很善良。说起来你跟他们的联系还挺亲密?”
“Fiona在意刊《ROSEE》担任杂志造型总监,和我有工作重叠,最近聊得多了一些。”
康黛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摇摇欲坠的银杏落叶。
“我很羡慕她的勇气。七年,对我来说和抽筋拔骨没区别了。”
舒意静静地看着她,苍白透明的脸上挂着一个同样摇摇欲坠的笑。
“我昨晚梦见赵煦阳,梦见我们的二十年后。”她说着,滚烫眼泪却口不对心地落了下来:“那是个女孩。我真的把她养得很好,舒意,她就像你一样。”
舒意连日来的焦虑在这几句含着泪意的宣泄中溃不成堤,她机械性地咬着下唇,直到她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康黛站住脚步,她低下头,穿堂而过的冷风拂开她额前的细小柔软的碎发。
“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我可能,想给他打一通电话。”
康黛深吸一口气,她偏头朝向落日,微渺余晖勾勒出她前所未有的平静面容。
舒意嗯了声,走到她面前紧了紧开衫,细声叮嘱:“有什么不舒服给我立马告诉我,我去找孙医生再问一次你的情况。”
康黛目送她走远。
舒意先回了病房,拿上锁在床头柜的一沓病例。
她翻看着,视线凝固在那张B超图,已经三个多四个月了,不适合流产,而是要做引产手术。
捏着页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舒意放轻呼吸,这几日住在医院里,她已经知道走哪条路能够最快抵达孙医生的办公室。
舒意一手握着病例,空出的另只手分别拿着手包和手机,她最近看手机看得少,罕见地调成了静音模式,屏幕显示好几通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她无心分神,自然错过了周津澈今天上午报备给她“下午落地宁城,晚上有时间吃饭吗?”的消息。
舒意脚步匆匆。
她低头检查档案袋里的资料,隐约记得还有一份化验单没有取……
是在哪里来着?三楼还是四楼?
冷不防地,肩膀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舒意一顿,与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相接。
“抱歉。”她近乎无声。
对方也是同样的歉意,舒意重新拾步,没注意到她短暂愣怔后的意外神色。
“你怎么啦?”同事好奇地搡了她一手肘。
小许护士回神,说道:“刚刚那位,好像是周医生的女朋友?”
“周医生的女朋友?真的假的他有女朋友了?”
小许嗯道:“上回带来医院。她怎么一个人……?不行我得问问。”
同事揶揄:“你好八卦。”
小许倒是摇头:“不是,我是觉得她的精神面貌好像不太好,脸色惨白的。我先问问他知不知道他女朋友来医院。”
周津澈接到小许电话时,正和叶里昂简单说了下北京协和医院的新引进的设备,叶里昂打断他的话,抬了抬下巴:“先接电话。”
他拿过手机,舒意还是没给他回消息。
她最近应该很忙,消息基本是轮回,周津澈发了几条羞耻做作的朋友圈,也得不到她的点赞和评论。
他那张冷俊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空白和茫然。
“喂?”
“周医生。”
小许声音关切:“我刚刚看见你女朋友,她生病了吗?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
周津澈微愕:“你在哪里看见她?”
听这意思是不知情了。
小许有种做错事的心绪内疚,她摸摸鼻尖,说:“看路线,应该是从住院二楼,往西苑那边去了……我说不准,你还是给她打电话吧。”
舒意住院?
他为什么完全不知情?
“抱歉师兄。”周津澈手掌按着桌沿起身,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和冲动山呼海啸地冲上喉头,他用力地闭了下眼:“我晚点回来。”
叶里昂莫名其妙地看他雷厉风行的背影。
他没有去西苑,而是拐了脚步,直上妇产科。
最糟糕且无法设想的情况有可能发生了。
但周老师告诉他舒意近两年都没有交往过男朋友,蒋艋也说舒意的上一个男朋友还是在美国留学时交往的,回国了一直孤寡到现在并附言“周医生我感觉她挺喜欢你的哈要不你努努力以后我也好改口说自己有个在市一院当医生的姐夫……”
周津澈额角直跳。
他没等电梯,一步三跨地上到妇产科,脚步踩着台阶灰尘四溅,一个蹲在拐角处抽烟的年轻男人被吓了一跳,半截烟灰跌下来烫到手指。
周津澈凌厉地一回头:“医院不能抽烟!”
他声音暗哑,像长时间跋涉沙漠却找不到绿洲的旅人。
周津澈深吸一口气,鼻腔呛出了不舒服的粉尘,他屏住呼吸,推开应急通道大门时却僵了一僵。
薛定谔的盒子……
如果不打开,如果退回到年少时陌生的面容和不记得的名字,是不是比现在更好些?
周津澈略一咬牙,手腕发力。
.
“怀孕了不告诉我?!”
男人的控诉里夹带着勃发的怒火,他失控地攥住舒意手腕,正是她受伤的地方。
舒意骤然吃痛,齿关却紧紧咬住了惊呼,她挣了下,但他纹丝不动,五根钢筋似的手指箍出道道鲜红刺目的红痕。
“……放手、放手!”
两人的争执引来无数好奇目光,周津澈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升上半空,以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冷淡冷静冷漠地旁观这一切。
“要打掉孩子?凭什么?我不是孩子父亲吗!”
声声诘问歇斯底里,舒意根本招架不住。
她这段时间吃得少睡得少,又因为康黛的身体问题产生高度焦虑,此刻被他抓着手抓着肩一阵乱晃,舒意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脚步绊着脚步,她一时不稳,往后栽去。
舒意惊惶地闭起眼。
周津澈快步上前,单手接住她的腰按进怀里。
鼻骨和胸膛相撞,又是一疼。
他刚到医院,还是一身私服。
熨帖笔挺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面料很好,笔直裤管的走线泛着昂贵高级的光泽感。
镜面后的双眸尖锐锋利,冷冷地逼视赵煦阳。
“如果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做安全措施?你是当男人还是当窝囊废。”他字字沉稳,扣着舒意的手却寸寸收紧。
赵煦阳红着眼,他粗喘几秒,随后扶着墙壁站直身,对舒意微微弯腰。
“对不起舒意,刚刚是我冲动了。”
舒意侧过脸,她或许被吓到了,眼眸惊惶脸色苍白。
周津澈手指拨过她的脸,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拇指几乎在她颊侧按出红痕。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旋即失望而心疼地落下去,语声压着讥诮和自嘲:“他是你的男朋友?你为了他要做流产手术?”
撞落一地的白色文件纷纷扬扬,赵煦阳俯身一张张捡起,念出胚胎的发育情况。
周津澈闻声色变。
他当然知道,这个月份已经不能做伤害较小的人流。而引产,如果技术不到位或照顾不好,有可能还要二次清宫。
毫无疑问,无论是哪种,对女性身体都是一种重创。
赵煦阳目不转盯地看着黑白影印的B超单,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忽然半蹲着身,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舒意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津澈,你先放开我。”
真正流逝的时间或许只有几秒钟,但对周津澈来说,却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明亮灯带和窗口漏下的夕阳余晖,乱七八糟地映着她精疲力尽的侧脸。
舒意眼皮很深,眼睫也长,她揉着额角垂眸,静静地看了会儿蹲在地上崩溃的赵煦阳。
良久,她回过头,轻轻地说:“误会了,不是我怀孕。他是康黛的男朋友。”
周医生:天塌了。
但没完全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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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周津澈日记》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