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尾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树,估摸有十几米高的样子。树干上挂了许多打结的白绫,皱皱巴巴的,树下还有一口井,边上到处是干涸的血迹。跑来的村民到这里停下,把树和井围起来,双眼呆滞无神,口型不停变化,但就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蹲在树下的是他们进村时在地上匍匐的女孩,她胳膊腿都磨掉了皮沾满泥巴,与血肉混为一谈。
王丫头耷拉在胸前的两个麻花辫绑着一朵沾满灰土,破败的蔫花,后脑和额前鬓角的头发乱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清脸。只见她四肢着地在井边闻舔了一会儿,又到树下,好似嗅到了极为满意的味道,原地转了好几圈,随即扒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到差不多的位置发力一跳,脑袋准确无误地套进悬挂的白绫上。
她四肢挣扎震得老树不堪重负地倾斜摇晃,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嗤笑,这会儿旁的人嘴里也不再念了,静静地伫立观看这一幕,放佛在看一场司空见惯的表演。
没过多久,她便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一样,只剩扯破的衣料在空中轻轻飘旋。
王丫头是正对着他们的,她脸颊涨红发紫,双目突出,死前最后一刻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莫非榆都看在眼里。
死亡,是最快最有效的解脱。
莫非榆,郁问樵和兰归三人颔首默哀,予桔和井棠两人早就抱在一起不敢抬头看,小声嘀咕道:“平安村的人都这样了,哪还叫平安村啊。”
趁躁动平息,贺中三两下挤开人群,大麻袋对准一套,麻绳一系,将人抱起来就走,那些人眼里什么也没有,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任凭贺中抗走了自己的同类。
“快跑!他们安静不了多久!”贺中冲五人喊道。
话说得很直白,那些人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能看到有东西在跑,所以本能的挥刀追上去。
几秒钟前大家还很和谐地一起为王丫头的死伤感哀悼,现在就被当作敌人狂追,反转不要太快。
要问逃命的人和疯子谁跑得更快,那当然是疯子,这些疯子不要命,手里的刀挥到自己身上了还会若无其事地继续追。贺中带着逃命小队在村子里四绕八绕,借用地形和遮挡,在众人体力耗尽之前甩开黏在屁股后面的视线躲了起来。
“贺大哥体力真好,呼,扛着两个人还能跑这么快。”兰归侧倚着墙面,大喘着气道。
“爹娘平时吃的不多,比柴火轻多了。”说着,贺中打开那个一直不安分扭动的麻袋,重新将绳系松了点,然后扛回肩上,“走吧。”
予桔刚坐下,浑身都脱了力,听到又要走,心里脸上是一万个不愿意,但也还是抓着井棠站起来。
贺中带他们走的路很绕,又几乎每处都能找到遮挡,这样的路线显然是精心计划或者经过多次摸索出来的。小队顺利安全地回到贺中家,并且集中在贺中的房间里。
发疯的村民游荡在路上,沉浸在各自的幻觉里。井棠最后一个进房间,关门前看到一个带了好几串大蒜手拿锅铲的人躺在地上游到院门口,他闭气僵在原地,手紧紧扶着尚未关好的房门,等那人游过后,一鼓作气关门插门拴堵门堵窗户。
贺中打开麻袋,犹豫之后将二老打晕抱到床上。
井棠检查完后给予桔到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一杯,润了润干燥的口舌,“你们这儿不是死了三十三个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发疯?”
“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是三十三个,现在已经有快三百了......”贺中垂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绑手绑脚的父母,叹声道。
“我去!这么多?!”井棠惊叹。
贺中眉头紧皱,双手握拳压在桌子上,“我们村有五百七十人,现在只有几个人还没有出现病症。你们听到的夜里吵架哭闹的,他们接下来也会像我爹娘和外头的人一样,最后就是王丫头......要么上吊要么投井。”
“这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郁问樵问。
“两个月前吧......我和肖勇三娃他们上山回来之后,村里就开始有人发疯,每天都有人死。”贺中抱头,好似想起什么痛苦恐怖的画面,肩膀紧绷着,声音也不沉稳了。“村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说不定过几日我也会变成那样......这一定是诅咒,是平安村逃不过的劫难。”
肩头被一点温热盖住,贺中抬起愁眉的脸。
兰归看着他,道:“既然有人没有发病,就还有希望。”
平安村漫长的夜勾不起一丝睡意,贺中平静下来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两个月前,村长的儿子肖勇听说山后面的那座山上有一种花,白天纯白夜间粉嫩,想摘回来送给王家姑娘,于是叫上贺中和村尾李家三娃三人一起去。山路并不好走,即便是有贺中天天在山上砍柴的人带路,爬上第二座山找花也不是易事,于是三人花了两天两夜才找到一小株花丛,等带着花回家已是四天后。
肖勇把花送了出去,心情别提有多乐呵,觉睡得美美的就被房间外的吵架声吵醒了。平日里小打小闹的父母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闹得不可开交。贺中家也是,两个年过花甲之人也吵得面红耳赤。从那一晚起,平安村家家户户夜夜吵架,连襁褓里的小儿也不停哭闹,三日后便有人行为怪异,开始发疯,十日后村尾老树上的白绫,还有枯井中的尸体都越来越多。
“那几日不在村里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五六个人,也只有我们这些人还没发疯,肯定是厉鬼来索命了......不然好好的,大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贺中哽咽道。
“也不一定是厉鬼,有可能是人报复呢?”兰归道。
“人?人能做到这种事?那还是人吗??我们好好生活在这里没怎么出去过,哪来的仇人?有什么仇能大到把整个村子都毁了?”贺中激动的语气忽然淡下来,眼神中闪烁着疑惑。
“或许是上一辈的恩怨呢,我听闻这一块从前是荒地,平安村是几十年前迁来的吧。”郁问樵道。
“这......”贺中吞吞吐吐,“我不清楚那些旧事,小时候爹娘提起过,早都不记得了,要知道那些事就只能去问老村长。”
贺中看着床炕上呼吸平稳的老人心情复杂,两个月的时间在父母身上就像过了二十年一样,姊妹都嫁去了外面,只剩他留在二老身边照顾尽孝,没想到却成了这个样子。
大概在贺中三四岁的时候,父母跟他讲过平安村以前待过的地方,寥寥几句带过,他当时年纪小,玩心重,也没听进去。如今听人提起才回忆起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明天白天我去找村长问个明白,还有两个时辰天亮路上就没人了,你们也赶紧离开吧。”
“我们跟你一起。”兰归道。
“你们?还是算了,万一也染上疯病......”
“你不说有厉鬼索命吗,正好我们就是捉鬼大师,如果真有鬼,还得靠我们。”井棠道。
贺中疑惑:“你们,是道士?道士不穿这样吧?”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不是所有捉鬼的都是道士哦。”予桔听了一晚故事也不害怕了,跟着井棠扯皮道。
“随便你们。”贺中说完又铺上两床被子,“还能睡会儿,凑合一下吧。”
村长家在平安村贯通东西南北的两条主路上,放在两个月前这个交汇点一定是每天来往人数最多的,牛车驴车拉着稻草粮食从这里过,孩童上下学堂经过这里,还有逢年过节的大桌宴席,一切本该是热热闹闹的。
晨辉洒下,地面半米以上恬淡的色彩交织在一起,俨然一幅平静的乡村画卷,而半米以下却是兵荒马乱,如同被踏过的战场般破碎。
贺中敲门敲了很久,才见一个发型凌乱,衣衫不整的男子不情不愿地前来开门。开门人下巴的胡须像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看到贺中,一言不发就要回屋。
“肖勇。”人刚走两步就被叫住,贺中眉眼愁苦,语气惋惜道:“节哀......”
肖勇停在原地,头垂着,腰背颓废地弯曲着,良久才发出沙哑的一声:“嗯。”
“我来找老村长。”
肖勇头稍稍偏了一下,然后又将自己关回黑暗的房间中。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1】肖勇送花的那个王家姑娘想必就是王丫头吧,虽然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她的辫子上还绑着那朵来之不易的花,往来能寄情之物最是伤人情。
老村长房间的门半掩着,跨步进来,一位耄耋老人盘腿闭眼坐在床上,他白发稀疏,褐色的斑和皱纹印在脸上,脸颊凹陷,十分削瘦。
贺中喊了一声,老人缓缓抬起眼皮,露出半扇浑浊无望的眼睛。
【1】清·曹雪芹《葬花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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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无忧解千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