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圈下来,江小草心里也渐渐明白了。
八零年八月的时候,广粤省的一个名叫鹏城的小渔村,因为最靠近沿海,更是与香江邻近,靠着这个地理位置,鹏城被划为经济特区,实行对外开放,学西方国家那一套,允许私人买卖,私人办厂,私人招工。
为了给普通民众一颗政策不会变的定心丸,政府更是带头成立外资招商局,让香江商人办了十几家的工厂。
张艳红就是在外商建立的外销玩具厂工作,是按件算工钱的,多劳多得。
除了玩具厂,鹏城还有服装厂、电子厂、纸箱厂……,因为当地原本是个小渔村,再划大一些也只是个小县城,当地人口不多,很缺工人,只要能试工能上手就不缺活干。
江小草越听越心动,越听眼睛越亮,心跳得越快,鹏城多么适合她去,她要是去那里,一个月能赚到一百块钱,她还结婚什么?可以自己过一辈子,江家也管不到她。
张艳红说得口都干了,看着人人一脸向往之色,眼睛一转,拍手说道:“各位婶子大娘,你们家谁要是想去鹏城赚钱,可以找我,我可以带她们带去鹏城。我就住在凤凰镇下桃花村,大名叫张艳红,我这次回来,只待三天,三天后就要坐车回鹏城了。”
有位婶子急忙说道:“艳红同志!我家二小子去!”
“艳红同志!我给我娘家外甥报个名!”
这类的声音此起彼伏的,但这里面却没有一个女的。早些时候,只有男人出去干活赚钱的,要是让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干活,那就是伤风败俗的一件事,说明这家彻底地破落了,要靠女人来赚钱。
但是讽刺的是农村妇女却鲜少有人不下干活的,耕种砍树这些重活她们一个也没少干。
虽然经过国家十几年来的教育,“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三八红旗手”这样的宣传,但遥远农村的观念还是没能改过来。
即使听闻能赚到大钱,想到的也是男的,至于家族里的姑娘,上几年学识一下字,平时最多下地干一些农活,就等到合适的年龄找户人家嫁了。
出远门赚钱?家里还没有穷到要让女儿养家糊口,即使白养,也就养那么几年了,不缺女儿的一口饭吃。要是把家里的姑娘送去鹏城打工赚钱,说出去会被看不起的。
再者隐秘的心思不为外人所说道,未婚姑娘出去赚钱跟人跑了怎么办?白养这么大?她迟早要嫁到别人家里去,成为外人,这种赚钱的好事可遇不可求,首选的当然是让家中儿子去。已婚的妇女也一样,出去赚了大钱,翅膀硬了,还能看得上家里的甩手掌柜?
江小草听着心里越来越失望,原本她还想找一个伴呢,怎么报名的全都是男的?男的给男的报名,女的还是给男的报名。
因为徐建成和黄平安的事,短短时间内她受到了太多的冲击,现在她心里已经开始抵触害怕所有的男的了。
张艳红也很失望,她还以为她回来一躺,还能有所收获呢?她可是专门做女人生意的,带男只会坏她的事。
看来老家还是不够穷,要是到那些连吃水都困难,一件衣服全家轮流穿的地方,她几句忽悠就能把好几个年轻姑娘给带走。
张艳红咳嗽一声,打断这些争先恐后报名的人们,她摆摆手说道:“我只带女的去,因为我有门路的那些工厂,男工人的名额已经满了,只有女工的名额。”
此话一出,车厢里兴奋的人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下子全部安静了下来。
有的人脸上出现了纠结之色,但最后都化为了平静,这回跟刚才截然相反,没有一个人开口报名了。
家里能出门做女工人的女儿都到了适婚的年龄了,让她们到市里学一门手艺,都得再三考虑一下,怕被人说是女户。
鹏城离这里路途遥远,要坐两天两夜的车子才能到达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要是把女儿送出去,以后还能管得住她吗?即使能赚到大钱,这马上就要嫁人的当口,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婆家。
至于她们,他们的儿媳妇,他们的女儿,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担在身上,那能甩开手出门打工去。
江小草倒是想开口报名,但她可是记得自己是要逃婚的人,弄出来的动静越小越好,她在心里把桃花村张艳红这六个字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
张艳红看着没有一个人想要让家里的姑娘出门打工,顿时没有心思再说鹏城的事了,她闭眼假装自己累了想要休息。
到了镇上,江小草下了车,她看着张艳红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来铺在车板上,然后坐上了一辆牛车。等牛车缓缓地被赶着往另一头黄土路上去,江小草才收回目光,坐上回自己村子的牛车。
江小草从摆渡小船上下来,站在岸边把对着湖中央的鸭群叫唤一声,一只只油光水亮的鸭子纷纷上岸,跟在江小草后面。
江小草走了一段路,见左右无人,把卷成纸烟的六块五毛八分掏出来,塞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底下,还用了一些泥土和干草掩埋住。
日落西山,天色都蒙蒙黑了,江小草才达到家门。
她一面对的就是等候已久的李英子的谩骂,“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上哪死去了!一家子都在等你做饭!不知道早点回来吗?走路都早走回来了!”
江小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她看了一脸怒气的李英子一眼,连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为自己辩解一句都没有那个心情。
江小草脸色平静地掏出一沓钱来,递给李英子说道:“这是全部的钱。”
李英子眼疾手快地把钱拿到自己手里,数了起来,江小草想往自己屋里去,把袋子藤筐放好。
李英子猛地转身盯着她,厉声说道:“站住!”
江小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李英子发现自己偷偷藏钱了?不会的,李英子要是知道自己去县城里,早该她一进门的时候就发作了。
江小草镇定地转过身子来,冷静地说道:“还有什么事英子婶?我还要赶紧做饭呢?”
李英子上前来,双手往江小草身上摸,这个动作就让江小草明白了李英子的意思。即使钱的数目是对的,但李英子还是不相信她,把她像一个犯人一样搜查。
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当成贼来对待,江小草不应该愤怒伤心,但她现在只觉得好累,只想把家务活做完,然后回屋躺着,什么也不想。
李英子搜完江小草的身,没有搜出任何东西来,江小草身上别说钱了,连一根草都没有。
但她还是可不肯死心,她心里是认为江小草没那个胆子偷钱的,而且钱的数目也对得上,但她身为这个家的食物链倒数第二层,在名为女儿,视为丫鬟的江小草身上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感、权威感和优越感,所以她经常没事找事干。
李英子指着江小草快要磨破的鞋子,颐指气使说道:“脱下来。”
江小草看了一眼坐在堂屋门前默不作声的江田产和江承祖,一脸羞愤之色,封建社会那一套严苛的女性守则在这个古老又愚昧的山村还是残存了一些下来。
没有嫁出去的未婚姑娘都知道自己的脚是不能给人随便看的,哪怕是自己爹和兄弟也不行。一年四季即使是最为炎热的天气她们也会穿上严严实实的厚布鞋。
满脸通红的江小草脑海里突然闪过张艳红那双把脚丫几乎完全露出来的厚底凉鞋,她心中的羞愤顿时如同潮水般褪去。
江小草大大方方地把鞋子脱下来,赤脚站在微热的青石板上。
李英子弯腰把鞋子拿起来用力抖了抖,什么也没有抖出来,她翻开鞋垫,当然也没有找到任何的东西。
李英子把鞋子往江小草身上一扔,冷冷地说道:“穿上鞋,快点去做饭!真是什么事情也干不好!磨磨蹭蹭的!”
江小草一脸坦然地把鞋子穿上,将装东西的空袋子和空筐子放回自己那屋,然后进了灶房开始做饭。
做饭、剁猪草、洗碗、劈柴、挑水……忙得脚不沾地的江小草是麻木的,她甚至记不起来五天后她就要嫁给一个黄家那个痴傻的小儿子了。
这样的任劳任怨像黄牛一样的江小草江家也没有人发现她的不对劲。
洗完冷水澡的江小草长舒一口气躺在床上。没错,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江小草是没有资格用自己烧的热水的。
夜深人静,苍凉的夜色爬进这个昏暗低矮的屋子里。
江小草把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一双美目没有任何的神采盯着虚空的一点。
突然间泪水从她平静的眼眶中慢慢地流出来,很快地盈满了整双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是不断线的水流一样流到枕头上,沾湿了枕面。
家里人一个也不知道黄家小儿子的情况吗?不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不,这不可能!怪不得一样好面子的江田产连女婿没有上门来,都没有问一句,也不要求黄平安在结婚之前来家里一趟,好让他能摆摆岳父的派头。
还有李英子,即使对她一点也在意,但也不可能一句也不问未来女婿的情况,要知道她的未来女婿可是百货商店主任的唯一儿子啊。江承祖也是,他跟黄燕芳交往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情。这些至亲之人,一个个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不,应该是联手把她推下火坑。
从多婚的老男人徐建成到痴呆的黄平安,她的亲人把她像个货物一样卖出去,哪家给的钱多,能从哪家拿到好处多,就把她卖给谁。他们倒是把她卖了个好价钱,丝毫不顾自己的死活。
江小草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的哭泣声发出来。她原本以为她的亲人即使没把她当成一家人看待,也会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哪知道她错了,错的离谱,他们根本没把她当成人,而是一个货物,可以随意买卖的货物!
这些年她给江家当牛做马,一旦受到委屈就安慰自己,等家里的情况变好了一些,李英子和江田产就会对自己好一点的。
事实上,家里真的很穷吗?她现在对江田产和李英子哭穷的话那是一点也不信了。
江小草痛哭到心脏都疼了起来,眼睛也火辣辣地疼。直到哭累了江小草才迷迷糊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