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嘉九醒来,天光已经大白。
醒了神就要去下楼,正看见他们在客厅吃早饭,桌子上摆着黄澄澄的杂粮窝窝,和一点简单小菜,市镇粮食都定量供应,他们是极为节俭朴素的一家。
迈到最后一级台阶,嘉九迟下了脚步,她头发散乱着没有梳,手跟脸也没有洗漱。见他们在吃早餐,她是有一瞬的格格不入,尴尬不知怎么开口。
是任岐行先看见她,他正好吃完了饭,看见嘉九停顿在那里,细软头发散乱披在脑后,眼神蒙蒙的、乱乱的。
任岐行轻皱眉头,擦擦手走过去。
总是那种冷冷淡淡没什么波澜的语调:“去洗漱,吃饭。”大手轻推在嘉九背后,带她去院子里的洗漱间洗脸刷牙。
嘉九在拢头发,听到任岐行说:“今天我就要回部队,现在还在暑假,我房间里有书,你无趣可以去拿来看。”
嘉九轻轻应了一声。
她还没有吃完饭,任岐行就已经走了,天空中还是挂着细如牛毛的蒙蒙雨丝,他走出院门,发丝上沾了些微微水汽。
嘉九都讶异自己看的这样清楚。
——
嘉九普通话讲的并不好,更不要说讲老平城的话了,她卷平舌不利索,总是带着南方吴语的含糊。是有被人取笑到的,她也自觉自己是只百年桃花精,瞧不上那群小屁孩,所以她常情愿一个人在浓浓绿荫的梧桐树下看书,书里面有许多她没听讲过的新鲜趣闻。
任岐行的书很繁多,嘉九确然去翻了他很多书来看,但十年浩劫留下的书大都是一些很板正的书籍,她看的枯燥。在西湘她家里阿爸阿妈是她做人的启蒙,闲时就跟她一块儿聊故事,远比这些有趣。
但过几日,嘉九就发现了好去处,街上的一家国文书店里面小说杂谈样式越来越多了。
在平城的这个夏天,不光只有聒噪又很孤寂的蝉鸣,嘉九在国文书店里寻到了劳拉·英格尔在西部生活时的全套故事书——《梅海岸上》、《森林中的小屋》、《银湖之滨》、《黄金时代》。
她看的如痴如醉,真切认识到了这个世界远超自己做桃花树时精彩辽阔。
任岐行去往西湘后,期间打过两三次长途电话来,有次是任汪朗带着嘉九去邮局接的。嘉九站在电话前,遥隔万里,电话听筒里有细弱的刺刺拉拉的电流声,任岐行的声音也被模糊成沉沉的调子。
任汪朗和任岐行讲完电话,把话筒塞到嘉九手里,嘉九一愣,不知道说什么。
她先喊了一声:“叔叔。”
平城的夏天很炎热,嘉九常被热的浑身汗水湿黏黏,她的声音也是被汗水湿透的潮湿。
任岐行在电话那头听到,稍稍一愣。
嘉九想起最开始看他书的事情,稍一思索说:“叔叔,我有去你房间拿几本书看,我很仔细着看,没有破损弄乱,也原位放回,你放心。”
任岐行并没有什么波动,嗯了一声。
嘉九再没什么话说就挂断了。
回到家后又捧着从国文书店里借来的书去了院子树下浓荫处,看去了。
隔几日,嘉九收到一封西湘的信件,她很疑惑拆开信封,看到是任岐行寄来的。是一张手写的书单,和一些只言片语,他的字很遒劲,大气的硬朗。
他推荐的书目大都是列如《智谋故事》、《白杨礼赞》一类的,再或如各类名人的人物传记,信尾还书了梁启超一句名言:“读名人传记,最能激发人志气。
嘉九不似任岐行那样板正克己的人,他寄来的书目嘉九看一遍便遗在脑后,她倒爱看故事一波三折、大开大合的小说,她只翻自己感兴趣的。
先是《三剑客》,又看《堂吉诃德》、《基督山恩仇记》,后来又看《呼啸山庄》、《乱世佳人》……
原来除却中国,世界还另有他国。
这个在平城的夏天,嘉九甚至还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雕英雄传》,国文书店里很是热卖,她只租借了半个月,便只好花了十足的时间才看完。这种书看了,人要发呆个好多天醒不过来。
嘉九是不存话的人,有什么就要讲什么。她乘着余韵给远在西湘部队的任岐行写了第一封信。嘉九写“梅超风”其实可怜又可爱,写她心狠手辣却也讲理,嘴上恶毒却也重情。
收到信时,任岐行没料是嘉九来信,看后眉头有些紧蹙。
任岐行所推荐书目是真废了心的,他曾经老师便是很严格,闲书杂书一概不讲情面,总讲:凡所学,皆成性格。
任岐行也是真想她长志坚韧。料她可能会看的无聊,但嘉九没按他所推荐去,反还写来江湖快意的感想,是让人不意的。
来去看了几遍那笔迹话尾还难掩稚嫩的信,任岐行第一次略感无奈。
——
在八月末时,任岐行从西湘要到平城参加军事演习,在平城要停驻半个月左右。
十几日的高强度演习得了一个闲空的傍晚,任岐行回了一趟顺河西路五号的小四合院
不知道哪一家植了木樨花,空气里有微微甜香
嘉九坐在窗前看课本,嗅出那股细细萦萦的香气,头脑发散,想到什么地方读过的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
这种缥缈的诗意,很美丽,但不抵桂花糕对嘉九的吸引,她由这香气想起了一句诗,很顺其自然的想到百货大楼好吃的桃酥。
想到好吃的,嘉九便抿嘴笑起来,露出了一对细酒窝儿。满窗浓绿,有一只绿色的虫子从叶子上坠下来,落在了书桌上,慢慢爬起来。
嘉九一抬头,历历乱乱叶影掩映下,任岐行的身影出现。嘉九手里的课本掉下来,她把书捡起来,跑下楼去。
老式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发出闷闷的声响,嘉九在楼梯转弯处又重看到喝水的任岐行,她告诉他:“爷爷和奶奶去公园散步了。”
任岐行放下水杯,抬眼看过去,平平淡淡应了声:“嗯。”
接着他冲嘉九招了招手,“过来”
面前几张很干净的手抄试卷摊开,嘉九瞪大桃花眼问任岐行:“要考试吗?”
任岐行话总是很少,他不答只是问嘉九:“以前在读三年级是吗?”
“是,开学是要上四年级了。”嘉九翘起四根葱白手指。
何静文担心西湘的教育跟不上平城的教育,不知道嘉九去读四年级会不会跟上,托任岐行去学校要来几张试卷,想来还是让她做一套三年级的期末试卷验验水儿。
任岐行沉吟片刻,冲嘉九说:“是要考试,上去拿笔下来做题。”
嘉九一面脚踩木板楼梯咯噔咯噔上楼,一面想她并不喜欢做题。
她是只桃花精长在无拘无束的西湘本就不需要做题考试,此间十年也是顺其自然的生长,阿爸阿妈又对她不苛刻,很顺她的观点,哪怕是功课不好,也少有责备。
嘉九拿笔下楼来也有些许忐忑,嘉九看任岐行,他已经曲起手腕,另只手直起一根干净手指轻轻敲击腕表,挑起眉尖对她平淡说:“已经开始计时,快做题。”
嘉九握笔还有心思发散思维,她想:佛家说的凡事有因果,万事有轮回果然是不错的。她的三年级期末考试在西湘因了一场大洪水没有赶上,在平城又补了回来。
黄昏彻底落下,嘉九才放下笔。任岐行于是就着她的笔批阅。
她阿爸和阿妈都是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对她教育是不差的,她虽说百年的岁数是虚长,但到底是比同龄多些聪慧,她的语文很好,英语也可以看过去,只数学较之稍显逊色。
不过是可以很放心去读四年级的。
任岐行看完后没有评论分数,算是满意,就着笔轻轻敲她白玉额头一下,很古板说教:“日后上学,万不能掉以轻心,心存侥幸,要自修自律。更重要一点,要更坚韧些,少些娇气,不要轻易掉泪珠子。”
嘉九含含糊糊应下,任汪朗和赵季淑散完步就回来了。
倒是任汪朗,听到嘉九做了试卷后,很热切拿过来在手里来去看了好几遍。看完后,任汪朗对嘉九竖大拇指,很孩子气似的称赞她:“嘉九很不差,为小仙童也!”
嘉九心里开心,面上却被赞的不好意思,摇头去否认,扎着的头微微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