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文跟任汪朗被那句话逗得乐不可支,嘉九跟任岐行并无多大感觉。
任岐行少言少语,冷峻贯了,他的唇还是一丝不苟的抿着。
任岐行母亲赵季淑正在包饺子,听着外面笑声朗朗,手心里攥着擀面杖就出来了。她笑的时候多,并不像任汪朗那样文人的多愁善感,性格里是刚毅的一面。
他们被喊进屋里,嘉九大眼睛里藏着许多好奇去看不停屋里的新鲜玩意,她做人便是很愿意去搜刮些没见过没听过的新鲜趣事。
赵季淑要赶任岐行带嘉九去北海公园逛一逛。
北海当然是好去处,现在七月末的北海正当好景,池塘中荷花开得正灿,荷叶挨挨挤挤的铺满水面。唯一讨厌的是游人太多,像永安寺、画舫斋、先蚕坛、小白塔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地方。
任岐行没牵过别人的手,又怕嘉九走丢。脸还是清冷着,有些不自在的牵过嘉九嫩手,走过过往游人杂沓的金鳌玉栋桥。
过了金鳌玉栋桥,五龙亭人就要少些。
嘉九跟着任岐行慢慢走着,走着走着眼泪竟不禁逃了眼眶漫出来。
原是走在水榭青石间,嘉九偶看见了一只游荡的水鸭,掩在翠翠密密的芦苇丛中,她喜得要唤憨傻阿爸,还没唤出口,就想起西湘已经远去了。
亲人离世后的想念是后知后觉的,总在不知觉中心觉一刺。
那一瞬,爱哭的嘉九,眼泪就湿哒哒洇出了眼眶。
任岐行一开始只听见几声不真切的啜泣,接着就声音大了,清凌凌滴着水一样的抽泣,洇湿了所有委屈似的。
他疑切蹲下身子,看见嘉九汪泪,手干干张着,手足无措一会儿。好久,才会伸手给她擦眼泪,却忘记了从前的多少次梦里,水颤颤的眼泪把他的心给洇湿了多少次。
任岐行擦了很多次,眼泪却止不住。他想女囡很娇,天生是来折磨人的,他没办法,用在部队上训练手底下新兵蛋儿的冷硬声音低声呵了她一句:“别哭了!”
嘉九仰着白生的小脸看着任岐行,眼睛里的水汽还存着,眼圈周围泛了层薄薄的桃花红,声音是被泪水洗过的嫩生生娇软,“我想阿爸阿妈。”
任岐行沉默了,没有言语。大哥像父亲任汪朗,性子里感性的居多,也存文人多愁善感。他像母亲赵季淑,是理性派,从小跟着外祖父生活在部队大院,自己后来也当兵,性子刚毅甚而更添冷硬,不太会讲话。
他看着嘉九,骨节很分明的大手微泛着冷意,一下子掩住了嘉九的眼睛,任岐行声音是偏低沉的,他讲:“那就不要想,把阿爸阿妈先忘了。”
嘉九不说话,眼前被他大手遮住仿佛泼了一片墨,黑沉沉一片,白净小手覆上任岐行大手,想要扣下来。嘉九的手指细细长长的,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
任岐行松懈了手腕,嘉九眼前的天是白昼了。
任岐行把手收回,手心里好像沾了似眼睫毛上的水汽,湿湿润润的,他又哑着声音讲:“哭包。”
水乡里的人儿大概都是水作的。
话落,地上落了一点雨珠,接着一点坠着一点,风赶着雨,雨赶着风,头上天空淹润沉密,竟在酝酿好大一场雨。
任岐行轻皱眉头,好看的眉眼间微微凝重。看那雨,是渐大的势头,一会半会不会停的样子。
**月份,北方也爱降水。
任岐行拉起嘉九的手要往回家处跑,雨水裹挟,行人狼狈。小坑洼间才积下的雨水,无知觉卷上任岐行的裤脚,濡湿了一团。
雨水打在地上,空气中漫着中腥湿的泥土味,任岐行不知怎么想到宝玉说的那句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他不是爱看红楼,就是毫无干系的出现在脑海里。但他不认同,想的是:什么水啊泥,女儿家这么娇,不能只一味宠惯!
任岐行沉默着脸在大雨滂沱中停顿下了脚步。
嘉九不防,嫩白小脸撞在任岐行腰窝处,鼻尖又泛起层薄红。
任岐行脸色不变,冷硬简短的跟她讲:“已经是个学生了,不要总哭鼻子,”
雨水把他发丝打湿,遮挡些清隽眉眼,嘉九悄悄翻白眼没顾他的话,仰头看任岐行,眼前任岐行的眉眼确实像西湘险峻的陡峰,凌凌冷峻的好看,就是往前数少年郎任岐行再长开后的模样。
“我还要在西湘,要想西湘的事情,也可以同我写信。”任岐行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湿透,密密的贴在身上,他在嘉九身前蹲下,眼睛平视着嘉九,以为他蹲下是好心要背自己,嘉九要感念他的好意,却听见他后面的话。
“快些回去,要淋成落汤鸡了。”任岐行说完,又低沉催促一声,“自己跑快些!”
嘉九有些不情愿的哼气,那声音太娇了,雨水又把她细软的头发都湿透了,眼睛里也似下进了雨似的水汪汪,一用它瞧人,直让人犯心软,但任歧行偏想她摆开些娇气性子,又催促一声她自己跑快些。
——
回到家里时,饭菜正在往桌子上摆。
任岐行跟嘉九跑得再怎样快,也是比不过雨珠下落的速度,一路跑一路追,还是不免要沦为落汤鸡。
何静文赶紧拉嘉九进了房间换衣,幸好赵季淑仔细,知道家里要多一个女囡,多少是备好了几件衣服的。
1977年平城的衣服花式还不多,只是一条很普通的棉布裙子,笼在嫩生生的嘉九身上,腰上细带略略一系,就娇娇嫩嫩的惹人怜爱。
换完湿衣服就出来吃饭,都是一些北方家常小菜,嘉九也没有什么吃不吃习惯的。
任汪朗好酒而贪杯,年纪大了,赵季淑便每次都规定他喝酒的数量。不能够多喝,于是任汪朗就喜欢劝别人喝酒,拿筷子一头探进酒盅,点点沾沾,凑到嘉九嘴边,逗她尝一尝。
看嘉九被辣的皱白玉眉头,乐呵过后就叹息:“得了这样可心的女儿,远平在家就好了,一家团聚太不容易。”
谈到任远平,何静文的眼神闪避一些,她没接话,只一个劲儿捧饭吃菜,话也比刚才少了一些。
吃完饭,赵季淑让任岐行拿出旁人送的稀罕物儿——豌豆黄儿给嘉九尝一尝,来平城怎样都是该多吃一吃的。
任汪朗是很生活化的文人,他指着盒子里四四方方的糕点,跟嘉九讲:“东西其实制法很简单,豌豆煮烂,去皮,澄成细沙,加少量白糖,摊开压扁,切成小方块就成了,过去很常见,现在国营饭店里都不做这小玩意儿,反倒都成稀罕了。”他不乐意又咕哝一句,“嘉九要多尝尝。”
豌豆黄儿色泽浅黄,看着很细腻、纯净,嘉九拈了一个放入口中,入口即化,味道很香甜,是她在西湘没有尝过的味道。
嘉九爱哭也爱笑,眼睛弯成月牙儿状,里面盛满了纯粹的笑意。外面还在下着雨,雨珠落下,哗啦啦打在海棠树、梅子树繁繁密密的绿叶上,噼里啪啦作响。
平城的很多东西都是嘉九在偏僻西湘不曾见过的,她看到大匣子录音机放出声音,觉得很新鲜。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听新闻,新闻报道着某些地方群众整体撤离,预备炸堤分洪,还介绍着,一排排人站在水里被冲着、泡着,守固堤坝。
任汪朗听的也皱眉头:“今年是怎么了,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
何静文看看嘉九,怕她伤情,抚了抚嘉九头发,讲:“累一天了吧,我带你去休息。”
他们一家是很为朴素的一家,房间只做到尽量整洁,并没有过多的讲究。嘉九房间在二楼,窗户大大,伸出手可以探到院子里海棠树的枝叶。旁边是任岐行的卧房,掩着门,他还在一楼里,二楼很静悄悄。
所以何静文的声音便毫无遮挡,就在“逼迫”着嘉九。
“嘉九,阿妈确然已经过去。我来做你妈妈,往后你喊我妈妈可不可以?”
要怎么讲呢?若是你,你要怎么讲呢?
嘉九嘴唇嗫嚅两下,没有喊出口。
他们对她都很好,可是嘉九只是空有百年岁数的名头,她化人性十年也便只有十岁女囡的人情世故。
长养在阿爸阿妈身边十年,再去毫无过渡的衔接另一端感情,嘉九还是不会做。
她被烦恼的闷了一层汗,也没有唤出来。
嘉九听到何静文深深的叹了很悠长的一口气,她的手抚平床单上的褶皱,很落寞似的说:“不急,慢慢来。快些休息吧。”
在何静文将要掩门时,嘉九的心一下子急起来,她喊道:“妈妈。”
何静文轻轻应声,眼睛里竟落了泪花。
那晚,任岐行睡在隔壁。他听到嘉九房间里传来呜咽声,浅浅细细的。
任岐行不自觉去皱眉,部队铁血硬汉第一反应就是不想她那样娇,那么爱流眼泪。
文中任汪朗所提到的豌豆黄制法,摘自汪曾祺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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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样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