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风停雨歇。艳红红的太阳高高悬起,水汽一蒸,骄阳刺在身上更觉火辣。
数位位战士正光着膀子不断搬沙袋加固坝堤。
嘉九不知在哪处捡了只大荷叶,取了顶在脑袋上遮阳,俏生生的嫩白脸被掩在了叶荫里,她正端着茶壶站在岸堤一边给大家倒水,那水里混了滴她的指尖血,解乏又可温养体伤。
嘉九声音泛着娇甜的给每个人递水:“阿哥,喝水。”
茶盏端到任岐行面前时,任岐行豆大的汗珠杀进眼睛里,水桃色的嘉九在眼底模糊了模糊。
任岐行还没有伸手去端茶水,就听见人唤——
“泡泉!泡泉,快来人啊,是泡泉!”
泡泉是土叫法,又叫管涌。在堤坝渗水严重时,细沙随水带出,形成孔穴而集中涌水,就是“管涌”。附近堤基下砂层淘空就会导致堤身骤然下挫,酿成的灾害不敢想。
任岐行低呵了声嘉九:“快走!去岸堤上。”
嘉九被害一跳,跑开到岸堤上远远的距离。
听到喊声战士们一拥而上,用沙袋进行封堵,任岐行也紧着装沙袋,他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冷隽的脸被骄阳刺的发红,咸涩的汗珠杀进眼睛里,他一眨不眨。一个多小时的奋战,管涌堵住,全歇了口气。
有不大的战士兵儿,朝任岐行敬了个礼,喊:“连长!都已经干了这久了,您去喝口水吧。”
任岐行看他一眼,看他脸庞还青涩,没回,淡声询问,“多大了?”
“20了。”战士不好意思挠挠头。
任岐行冷峻的脸罕见见了一眼笑,“大家一样都是人民子弟兵!”
嘉九一直乖乖待在那旁边,看着任岐行猜想孟婆汤质量自然不差,转世了的任岐行定不会记得前世自己在梦里夺了他的处子身。嘉九看他们稳了急迫的动作,也就放心提着茶壶去递水。
嘉九送完水就回到安置点处了。村里的很多人都被安全救回,安置在相对安全的安置点处。
嘉九朦胧着大眼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阿妈,他们都是叹息着摇头。嘉九劝慰自己阿妈怀里窝着自己手制的桃木佑身符,但她还是免不了心焦。
再过两日下去,还没有搜寻到嘉九阿妈的踪迹。
嘉九的阿妈是村里唯一翻出跌宕崇山走出去的大学生,读了书又执起教杆回来教书。
嘉九阿妈在西湘风日里长养着,扎两只粗粗黑辫皮肤晒的黝黑,会教孩子写诗作文。村里学校的地势不高,办公室里存着学生的诗稿作业,她不忍孩子心血付之一炬,大雨滂沱中,要赶去学校收存。
却没想西湘的女儿也会沉寂在西湘的碧水青山里。
阿瓮噎着嗓子告诉嘉九,她阿妈该是被汹涌的大水冲走,寻不到了。
嘉九从一朵花儿到第一次为人,她还在摸寻感知着人的所有情绪感情,初开始,她第一次感知到的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而第二次触碰到的却是生别离,苦悲痛。
——
“唐洪抢险部队集合完毕,请指示!”
“同志们,今年我国的长江、黄河、大江小河,都发生了洪水,一个多月来,你们转战江西湖南,勇斗洪水,立下了赫赫战功。西湘洪水再次被我万万军民战胜了,我代表集团军党委,谢谢你们!我们也哀悼那些为人民不幸牺牲的同志,并致以崇高的敬意…..”是首长在讲话。
终于是风停雨歇,淹没房顶的洪水也逐渐分洪泄出去。
任岐行要回部队。
临行,何静文拉过任岐行,同他说:“岐行,你也知道,嘉九女囡因着洪水阿爸阿妈不见,我与你大哥这许多年也没存子女。我问过,他们一家也不存旁亲,我想着接嘉九回平城,领养她。”
任岐行沉默一瞬,回她:“首长对嘉九很重视,特意叮嘱了安排好人家,大嫂想领养嘉九也是可以。”
“平城那边条件是好一点,我想你跟我去一趟,跟村里阿瓮干部说清楚,再问问嘉九到底是愿不愿意。”
——
屿罗村外是跌宕重叠的群山,又是深处内陆的偏僻西南地区,不免闭塞又贫乏。
嘉九是知道的,吃吃穿穿都是凭票供应,每家每户都没余钱去顾她,她托生在这儿的阿爸阿妈不存旁亲,她的去处村里一直商议不定,她跟去别家怕是负担。
嘉九也知道既化了人形,便再不可能会扎根回土里完全生养在自然里,嘉九也忧心自己去处。
何静文蹲在她面前,眼睛与她齐平,何静文的眉毛是同她阿妈一样好看娟秀的远山眉,嘉九听到她说:“嘉九,我来做你阿妈好不好?”
嘉九心里是不愿的,她化人形后只认阿妈一个,那最好看的西湘阿妹儿。这话头嘉九虽然没有说,但她大大的桃花眼里汪着层清澈透明的水似的,不摇头也不点头。
任岐行看着嘉九,她还是那身苗家衣服,水桃色的交领上衣和土青百褶裙,小小胸脯前斜斜挂着一小背包,跟一只小兽物似的,看着是乖,又和树尖嫩花苞一样。
任岐行不知觉也蹲下来,可脸庞很冷硬,声音也是和他性格一样冷涩:“带你去平城上学好不好?”
嘉九抬眼看向任岐行,平城,那是阿爸讲过的故城。
嘉九眨眨水润眼睛,她也没有别的去处,于是细嗓子嗫嚅了一瞬,点了点头。
任岐行抚了抚她细软的头发,声音低低哑才安抚了一句:“你乖。”
声音虽硬挺挺的,干冷别扭里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的柔情。
嘉九心底蓦地有些微颤,又记起自己在上一世任岐行的梦里作下的恶果——她含着泪撅着唇,慢吞吞的脱掉身上挂着的他的衬衣,娇嫩双腿跨坐在他大腿上,夺他处子身吸取他阳气的坏事。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眉间微皱,声音硬挺挺的说:“你乖。”也同样是干冷别扭里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的柔情。
嘉九心虚觉出别扭来,躲掉任岐行抚在头顶的大手,避开眼睛不敢看他。
——
过几日绿皮火车轰轰响,何静文牵着嘉九的小手,踏上了北上的旅途。山外的山是远远的一抹翠黛,已经微淡成一袅青烟,忽焉似有,再顾若无的。
西湘就此远了。
平城也就此到了。
任家的住宅是在顺河西路五号,是个不大的四合院,房子是一幢半砖半木、不中不西式样的二层小楼,时有野猫在屋顶窜来窜去。
院子里植了两棵海棠,一棵梅子树。此时时节,梅子正生的好,青青翠翠,压得树枝都低垂。
老爷子爱喝酒,生活习惯上并不讲究,马马虎虎。烟、酒、茶一辈子不离,作画写文,手指间永远都夹着烟。任汪朗六十九岁年纪不小了,文/革那些年闹的身体更是不明朗,这次因为高血压在医院住了几天,任岐行也赶了回来,何静文与嘉九因手续耽搁晚一日。
嘉九被何静文牵手跨进大门时,任岐行正扶着老爷子等候。任汪朗才出院,精神并不好,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
何静文是打电话告知了家里的,他们也都很期喜嘉九的到来,任汪朗见到嘉九进门,很欢喜。
宽厚的白胡发颤颤,逗嘉九:“西湘的山水果然养人,嘉九长的俏生水灵,多大了呀?”
嘉九第一次见到生人讲话还带些怯生生,声音被绕了圈细细丝线一样:“十岁了。”她心里其实在暗哼自己耄耋之年已过。
虽她这只桃花精只是空长的年岁摆着。
她的普通话讲得并不十分顺,从前阿爸阿妈也会教一些,但在西湘多讲的还是苗语,百年来她作桃花树立在河边水畔听人言语也是苗语。
何静文温慈的摇了摇她的手,笑着与她讲:“这是爷爷,你叫声爷爷,看爷爷会不会掏出红包来。”
何静文是逗趣嘉九,任汪朗当真,苦了脸,上下摸索口袋要寻钱。没寻到,两手一摊,冲嘉九苦恼一笑。
嘉九眼睛澄澈水润,对着唤了一声:“爷爷。”
任家里子孙很绵薄,任汪朗乍听娇娇女囡唤爷爷心都要化,儿孙情最是柔情,一下子就笑开了脸,搭着任岐行的那条胳膊无意识轻拍,一个劲笑着应好。
何静文又摇摇嘉九的手,指指任岐行,说:“这是叔叔,”又打趣,“你叔叔面冷不爱说话,其实也不多大。”
任岐行生的很挺拔,从前便是篮球校队里的厉害选手,嘉九要仰头看他。眼睛周边因为仰头盯着,泛起薄薄一层的桃花红,里面水汪的更润,还带着丝甜意,喊他:“叔叔。”
粗犷北方哪里见过这样娇娇的女囡,跟水作的莲雾一样。
任岐行听了,心里有一瞬很奇怪,氤氲了层水汽似的湿湿嗒嗒。但他只回嘉九浅浅一声应。
任岐行那一声应,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闷闷的。
父亲任汪朗倒是还要逗乐,他讲:“岐行才二十岁就做叔叔叔,该要偷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