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河西路的路旁是有着密密层层的两长排法国梧桐树的,夏天的热风一吹,蝉鸣就要翻起浪来。
任岐行收去手中材料,眼睛转过车窗外,才觉出天色是要准备晚了,浅浅灰灰,又朦朦胧胧。院门外在梅子枝叶的浓绿间掩着一个踟蹰男学生。
任岐行瞧见猜到些什么,眉间一瞬轻轻皱起。
他跟司机孟安讲停下,车子安稳下来,任岐行捡起军用公文包就推开车门,他板脸很从容走过去,问人家要找谁。
男生脸泛薄红,讲着要找嘉九,谢她借书给他。任岐行瞧见他手里拿着的书,是钱钟书的《围城》,脸一瞬就不很好看,冷冷淡淡轻嗤一声。
借书出去要还回来,一借一还,一本书去做两次接触的借口。也是要学里面那花招?
任岐行讲给男生:“我是她叔叔,把书给我吧,我代你还她。”眼睛很直迫盯着,男生也不好意思,犹犹切切还是把书递给了任岐行。
任岐行手里拿书进去院子,看到车棚里水粉色的自行车被擦干净重出现,步子不自觉快些。堂屋里张阿婶在跟赵季淑包饺子,不见嘉九影子半分,任岐行放下手中公文包,与她们招呼一声上楼去。
他连敲嘉九房门几下没有人应,任岐行眉头都要紧锁,他又去下楼,擦过包饺子的桌子,故作不意询问张阿婶:“不是放假了,人呢?”
张阿婶知道是问嘉九,一边擀饺子皮一边应,头也不抬讲给他:“嘉九妹妹仔说去外面看景,不知哪里去了。”
任岐行无所谓样子也没有应声,沏杯酽茶去做到沙发,翻翻新闻报纸。一会儿功夫,又抬起头去看天色,是快要黑了。他站起来去推门往外走,没打招呼,赵季淑那声喊他哪里去也没有听到。
猜想是去了河滨,任岐行推了嘉九粉嫩嫩自行车出去,身高腿长骑着未免憋屈。
骑到河滨果然瞧见人,嘉九穿一条他没有见过的鹅黄色裙子,明媚又纤柔,露一截纤柔胳膊白嫩细腿,在河中央弯腰探看着。
任岐行把车子停稳走过去,亮亮皮鞋踩在草甸上,软轻轻的没有着力感,他才明晰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嘉九了。
任岐行升起一股闷气,他也不喊她,冷眼看嘉九提着细带凉鞋,小心翼翼起身要走到河对岸。
雨季河水涨了不少,越走两步就深一些,任岐行最后还是脱下皮鞋过去。
嘉九轻皱白玉眉头小心翼翼前行,腰上突然落了只大稳住她,嘉九惊讶抬头看,没有想到是任岐行。
面前又摆出他另只手,嘉九难懂阴晴不定的任岐行,她不接他的手,任岐行低沉着声音说:”水深,倒下去被冲走不是玩笑。“
水才够到大腿根,说被冲到,当她还是囡囡女妹妹仔?嘉九翻白眼,笋尖似的手要扣下任岐行掌在自己腰上的大手,自己去走。
到了河对岸,任岐行低头看嘉九光着的脚白白嫩嫩晃得眼睛疼,不悦低声要求嘉九:“穿上鞋。”
嘉九也知道地上扎脚,她觑他一眼,突然弯弯眉眼笑着用一根手指扶在他肩上,把凉鞋带到脚上勾起细带。然后抬起嫩生眉眼盯着任岐行讲:“不讲话是你,要弄疏远划界限是你,现在一开口讲就是唠叨,任岐行你真烦。”
任岐行不理她的话,看着她穿完凉鞋,一把攥住那截细白手指,气闷非常又毫无办法,很沉默的盯着她看了许久。
深呼吸一口气,用了很多力气一样,突然不由分说的堵住了她呶呶不休的嘴巴。
嘉九含含糊糊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长大了,心也要野?”
他的话讲的未免太过,什么叫她长大了,心就野?
嘉九先是一怔,不明白任岐行怎么突然头脑发癫作这样,皱紧白玉眉头要拿手推他。任岐行也皱眉头,更强硬一把擎制住她推拥的手。牙齿碰到,嘉九吃痛,轻嘶一声,眼睛里含水,眼周也瞬间漫出一圈桃花红,嫩生生的。
任岐行看到,蓦地软下心来,慢慢放了力。
嘉九白皙的脸也已经被灼热呼吸染上了层薄红,腰身软绵绵要往下陷,任岐行不意,被一带,双双往后一斜落在水里。
河水不凉,但猛地一激,嘉九躲在任岐行怀里一阵颤栗。任岐行环着她的双臂更紧了些,带她站起身。嘉九头发散开全身湿透,一滴晶莹水珠还要掉不掉挂在纤长的睫毛上,怎么舍得下?任岐行面露无奈,轻笑出声,替她把脸上水抹去。
怎么看都觉不够,情不自禁又啄了她眼角一下。声音像是被风摩挲了似的,带着晚意的沉哑唤她:“阿九,”又添一句,“不要乱交朋友。”
嘉九羞恼抹去眼角他留下的温热,正经看他,用他自己前年的话噎任岐行,“男女有别!不能这样,”还嫌不够,又添一句,“我既长大了,爱交什么朋友自然不干你的事!”
任岐行被噎住,沉默一阵,带她上岸,扯过身上滴水军装外套蒙在两人头顶,大手扣住白嫩细腰,低头狠狠堵住那张伶牙俐齿,不让再讲出话。
宽大的军装撑起一片秘密的空间,嘉九藏在里面被亲着,细嫩的喉咙里只剩下娇娇的哼泣,闷闷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去骂任岐行头脑发癫。
眼前嘉九其实是任岐行喂养了两世的一只桃花精,她记忆已经存了近百年,冗杂的都快忘记他们相见是在哪一年了。
在许多许多年前,一株老桃树整日活在西湘的风日里,西湘烟雨春水的好景致养人养物,一朵桃花儿取了西湘的温养,幻化出一丝混沌神智。
前世的少年郎任岐行自小儿阳气太盛,恐压不住寿命,脖颈间挂着一桃木坠儿压衡,那恰好是老桃树的枝儿,桃花精儿爱贪便宜便借木坠儿的联系,夜夜进入任岐行梦境,依附任岐行身上的阳气修身滋养。
百年之后,任岐行都进轮回许多年了,桃花精儿才得偿所愿化成人形托生在一户人家,成了女囡嘉九。
嘉九的十岁,一声闷雷给西湘头顶的天穹拉开了一道口子,雨点跟玉珠子一样连成帘幕,数日还不要歇息。洪水摆出气势汹汹样子,将周边城镇村落吞没其中。
任岐行作为抢险官兵划皮船去搜救,雨不停,打在坚毅的脸上,在任岐行轻皱的眉间流刷。
水汽氤氲,雨帘不停,远远就望见,在漫无边际的浑浊黄水上青灰的木楼尖尖儿微微出露,上面隐约挂着一水桃色的影儿。
凑近些,皮船上随着的苗族老翁摇起嗓子:“嘉九!是祁家嘉九!”
任岐行也看见。连日辛劳,声音疲倦沉哑,他快快嘱咐,“是个小女囡,快些划。”
来不及回应,一张张滴水的劲力面庞晃着身子,快速划动船棹。
任岐行听着那个苗族老翁颤声唤——“嘉九,嘉九呀!来救你活命了。”
任岐行瞧看着嘉九,水粉色的交领上衣和土青百褶裙都已经湿透,坠在小身子上,软软细细的趴在吊脚楼尖儿上,像被风雨浇透了的嫩桃花骨朵儿。
嘉九白净脸上淌着一串串雨珠,眼睛里也下着雨似的,瞪着俏生生的大眼睛看到任岐行那张熟悉的脸,心里还是不免惊讶,天大地大竟还会再碰见转世的任岐行。
皮船离近了,任岐行解下身上的简陋雨衣,脚借着旁边一块浮木的力,快速揽过房顶的嘉九,胳膊用劲。环带着嘉九安稳落到船上。
前日日里浑水势不可挡的淹没到大腿时,阿爸阿妈让她待在二楼,匆匆嘱她两句,就又匆匆离去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洪水渐渐大涨,淹过了二楼,嘉九费了力气才转到屋顶,又淋了一夜的冷雨。
嘉九裹着雨衣,身子打颤,鬓边细软碎发都吃进嘴里,没顾上想任岐行的事,她桃花眼睛汪泪瞧她认识的老翁,声音打着细颤:“阿瓮,阿爸阿妈没回。”
老翁安抚她:“嘉九,你莫急,会救你阿爸阿妈。”
——
嘉九被安置在地势较高的安置点处,这里有军医。何静文给嘉九轻微擦伤的小腿处消毒,酒精淋到伤口,嘉九吃痛,白玉额头轻轻皱起。
何静文瞧见,询问她痛不痛。
嘉九抬头用含泪的桃花眼看人,又很娇的把脑袋点点,小声告痛。何静文温温一笑,“乖妞妞。”
晚上时分,任岐行被下一队人接替下来休整。一站定,浑浊泛黄的水珠就连着串的从衣服边角淌下来。
何静文充人手发放食物,正好看见任岐行,喊他一声给他递饼干。
任岐行接过,客气回应:“大嫂。”
忽而间,传来一阵嘈乱:“医生!医生!快过来。”
何静文把手里的东西全塞给任岐行急急冲了过去,任岐行也变了脸色。
几名裸着上身的苗族壮儿和解放军战士在大雨中抬着几个人,呼喊着。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砸下来,混着汗珠模糊了视线,周遭全是不能止的湿漉漉。
其中一个是嘉九阿爸。
他身体已经浮肿僵直。
前日青江上游就隐隐有决堤迹象,祁平贤骑自行车到水利部,请求作好迎战洪峰的准备,有序分洪固坝固堤。下午嘉九阿爸先带村里干部壮年守固堤坝。
雨势噼里啪啦不受控制,洪水汇聚势不可挡,决堤眨眼之间。奔涌而出的洪水将几人瞬间吞没。嘉九阿爸是北面平城来的,不会水,来了西湘做支援工作,还不学会。在水乡做旱鸭,嘉九常嘲笑阿爸。
这次嘉九笑不出声,她认出地上躺着的浮肿阿爸,一下子冲了过去伏在阿爸身上,眼泪也跟着大雨哗哗流落。任岐行跟过去,想拉开她,留给何静文检查,年轻的大手带着薄茧笨拙的给一小女囡擦泪珠。
嘉九止住落金豆儿,听到何静文检查后的沉重叹息,又看到她的无奈摇头。嘉九做人来,阿爸最疼她,给了她亲情。阿爸不动,再不会有人揽着她,与她讲沈从文的翠翠、讲那些闲闻趣事。
雨没有停,还有渐大的势头,一切抗洪工作分秒必争。除嘉九阿爸祁平贤还有两名村级干部不幸牺牲,全都来不及追悼。
任岐行带着嘉九吃了两口饼干,又跟着首长去开紧急会议。结束会议后,首长水都没急着喝一口,六十五岁的年纪一身刚硬去探看坝边固堤和搜救百姓的战士官兵。
首长声音浑厚给战士鼓劲儿,嘉九也听到,眼里包着的泪生生给憋住了,可是鼻尖上和桃花眼周边的薄红一时消不去,一副忍泪的模样更惹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