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餐饮行业”,其实还没有“行业”,甚至连“餐饮”也没有。阮清所在的“市”规模和三十年后的“县”差不多,虽然发展的春风吹遍了大地,但显然吹到阮清所在地这儿时,中途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挡住了。好在还有几个老工业厂区撑着,一个是钢铁厂,一个是棉纺厂,还有个热水瓶壶厂,可以说这个城市的血脉运转就靠这几个国营大厂维系了。
但是往后逐步开放个体、私人经济管制,这些国营厂的经济效益一定会逐步下滑,没有制度再对其进行支持和保护之后,一切按市场规律运行,最终也许终究逃不脱倒闭、倒卖、下岗,蛮荒时代里,一部分维持千家万户人生活的脆弱的国营企业,像一头被人剪去了爪子、扳掉了锋利牙齿的肉滚滚的巨兽,在千军万马里,被汹汹私欲蚕食殆尽。
这是蛮荒时代。
这是血肉吞噬的时代。到最后,没有跟上步子的普通人,承担了他们难以预料的时代重压。
阮清是决心不要做被吞噬的普通人的。她知道下岗的工人有多辛苦。她知道当集体利益被私人鲸吞,当经济|危|机以一种“冠冕堂皇”“堂而皇之”“无可辩驳”“光明璀璨”的方式转移到普通人身上时,普通人的辛苦。
蛮荒时代,璀璨而热烈。**乘着物质光明盛大地飞翔。
————————
———————
阮清有心按她三十年后的经营路子走,但是三十年后的更为健全和公平的市场条件,是如今这个时代提供不了的。
比如,大家的消费水平都无法和世纪后的年代相比,大家会愿意花在餐食消费上的支出也更加有限。
但是并不是没有机会。
日益提高的对生活水平的追求,是存在的。比如,院子里有一家住户,过年时去了外省,回来时,家里人就在省城吃到了在阮清上辈子被叫做“垃圾食品”的外国炸鸡而骄傲兴奋不已。
——一家人在院子里各种吹的时候,阮清好容易克制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哦。
那都是垃圾食品哩。有啥好吃的。
但这年头,能吃上一顿,能拿回一个有老人头的商标的盒子,那可都是面子。
阮清对此认为,大家开心就好。
毕竟时代有差距,她一定要学会理解每一个人。
……
算了,忍不了。她想仰天大笑“哈哈哈”三声。
但是当她真这样做时,对面有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站在那里,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阮清略微有些尴尬,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后屋子里的“铁丫头”大婶端着一盆水出来,朝着阮清的位置就泼过来。
阮清,“………………”
阮清对此,在心里“呵呵”了两声,估计脸上的表情应该挺显露的,所以美少年忽地笑了一声,阮清飞了他一个眼刀,其实真的很想和这位邻居好好聊聊,看看“铁丫头”大婶,到底是哪里对她不满意。
“你会改吗?”这话宋扬大美人问的,时间在阮清忍不住向她吐槽了之后。
“改不了一点。”阮清木着一张脸回。谁不舒服谁改,她生活舒服着呢,“铁丫头”大婶只是她生活的一点风吹,浪都起不来一点。
所以此刻,阮清肆意地表达了自己的“白眼”感情后,她倒霉催的上一年期末成绩科科挂了红灯笼的弟提着书包走了出来,他丧门打眼地耷拉着脑袋,上学跟上坟一样。原主记忆里,阮成一直都很活泼的,但是进了高中后,明显感觉到他性格沉下来了。
阮清忍不住想,八十年代高考压力也这么大么?
阮明和他的好兄弟,那位据说去年期末考试,在缺课的情况下,也仍然拿下班级不错分的沈同学——沈时有两门课只答了一面卷子,另一面卷子,他就放在那儿,用手支着头,转笔玩儿。
他只让自己分数,保持在班上十名左右,对于最好的成绩,他没有兴趣,成绩太差,在学校里又容易遭受一些无谓的“欺负”,十名左右,他觉得刚刚好。
两人一起上学去了。阮清也实在搞不清楚,阮明什么时候和那少年人关系那般好了,她倒是听唐红秀说,学校里有次遇到混混,两人一起打退了“敌人”,所以关系好上了。
阮清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沈同学让她有些犯怵。她这人一直直觉特灵,所以信自己的直觉。
如今直觉告诉她,远离。
菜场档口。
梁丽丽顺利顶替了阮清的位置,从站到那咸菜档口开始,梁丽丽便觉得自己仿佛打赢了一场十分艰难的仗一般,她像将军一般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在每一个来买酱菜的客人面前,都拿出十二分的热情。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运过,原本会因为职位占她便宜的经理死了,阮清辞职了,而她顺利地接替了阮清的位置。
这个工作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家里每个月的柴米油钱还要靠她撑着,老公因为早年太劳累,伤了身体,身体里有个器官出现了问题,过年之后,他就只能做些轻便的活了,也在家里带带孩子。她原本是打算,做了菜站经理的姘头,看是不是还能从经理那里弄些钱出来,补贴些家用。
繁重的家庭,丈夫每个月的固定的医药费,她已经觉得那个家庭给她造成沉重的负担了,起了心思沾上外面的男人,未必不是一种解脱的寻求,压力的发泄。
但是她迈出的步子,堪堪在边缘徘徊,还没再进一步,对方已经出事了。
她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
菜场档口还有个年轻的女人,叫黄秋萍,过年的时候才结了婚,现在还在蜜月期呢,每天脸上红得仿佛快要开出花。梁丽丽对她有些妒忌和不满,并且心里还有一些隐秘的诅咒,高兴什么,你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被生活和家庭磨糙了皮的可怜女人。
她只是这样想,却不再想过,孩子的可爱,带来的快乐。丈夫的“无能”,却可以帮照顾家庭,在她生病躺床上不能动弹时,丈夫会做饭、扫地,送她去医院。
生活被抱怨掩埋,每一个笑容里,仿佛都藏着阴影。
所以当她看见轧钢厂外,流动摊位上出现阮清的身影时,她仿佛看见了某种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紧盯的神色不减。
这个让她品尝到“胜利”滋味甘美味道的女人,她怎么——
在梁丽丽和黄秋萍的视线里,阮清在菜站外面的流动摊位上支了个棚子,下面摆了几张板凳。一张简易的小木桌上用干净的棉布,盖住了下面的食物。
“阮清姐,你干嘛呢?”远远的,黄秋萍朝着阮清的位置,大声地问。
阮清挥了挥手,“卖凉面呢,有时间过来吃点,姐请你。”
“哼。”梁丽丽忍不住出声喃道,“卖什么东西呢?一个女人家家的,在外面做这些事情。”
八十年代,女人在外面做生意抛头露面,在一些人眼里看来,还是挺“丢脸”的事情,做市井生意的,始终是没有一个吃配给粮的有固定工资收入的工作社会地位高。
黄秋萍其实也觉得有些脸热。抛头露面卖不是公家的东西,是乡下阿婆那些人做的事情。
梁丽丽又一幅胜利者的模样,她想着,阮清已经沦落到要去卖东西维生的地步,莫名觉得,别人的凄惨,好像能够减轻一些她的悲惨一样,心里就更洋溢了几分。
然而接下来,阮清那里的场景,却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阮清站在自己的摊子后面,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还给自己自制了一个口罩,白白的棉口罩戴在脸上,看上去是又健康又卫生。
她的椅子也是干干净净——她没有摆桌子,因为条件有限——所以四章椅子放在摊子前面,而簸箕里装着的凉面,上面盖着洁净棉布,另一个簸箕里放着调味料。
上辈子,凉面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这个过年期间,她已经看了不少的地方,估算了一些人流量,最后发现还是轧钢厂这里的人流量最大,有工厂的工人,还有要到菜站和外面流动菜摊上来买菜的。所以她的第一站选在了这里。
一开始,人们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眉眼还这么漂亮,站在这流动菜场来,是来干什么的?
因为阮清漂亮,所以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看一眼。
但是阮清很快就发现,他们没有任何要买的意思。
阮清想了想,便到菜站里面去,附在黄秋萍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黄秋萍有些惊讶,阮清朝她眨了眨眼,笑了笑,之后便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
阮清离开后,梁丽丽忍不住问:“她说什么呢?”
黄秋萍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菜场员工在客人少的时候,都有可以休息的时间,可以适当放松,国营企业,并没有私人企业,管理得那么严格。所以黄秋萍休息时,便离开档口,去了阮清的位置。
将凉面放入碗中,放入前一天晚上阮清都已经弄好的葱、姜、蒜水,再倒入适当的酱油醋,最后淋上阮清自制的灵魂红油辣椒,黄秋萍因为站得近,已经闻到了那红油辣子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阮清还将面给她拌好,然后递到了黄秋萍的手里。
黄秋萍便站在那里,就着筷子和碗,吃起了那碗凉面。
吃了一口,黄秋萍就忍不住说,“好好吃,阮清姐,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她满眼的赞赏,红油凉面吃得嘴唇红红,她的吃相,也让人十分有食欲。
于是,最初只是看一看黄秋萍吃东西的过路人,多看了两眼,然后便忍不住凑过来开始问价了。
“老板,你这面咋卖?”
“三毛一碗大哥,来一碗?我这里立即给您调上,味道包您好。”她声儿美,嘴巴甜,动作麻利,光是看她都赏心悦目。再加上食物分量足,成色美,对方自然应了下来。
一碗凉面端在大哥手里,他忍不住吃了一口。
接着,又吃了第二口。
接着,又吃了一口。
“好吃,真好吃。”他忍不住赞道。
凉面劲道有嚼劲,关键是那味道,辣辣甜甜,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诱人的香味,让人忍不住食欲大开。
这之后,接着,慢慢地就有人过来开始问面了。
人流络绎不绝。
阮清簸箕里的面,在上午散场的时候,就卖得差不多了。
她自己算了算收益,三把凉面六块钱,调料成本四块,塑料袋子五毛,一上午成本是十块五毛,而一碗凉面是三毛,一上午,阮清差不多卖出了有80碗左右,收入24块钱,这样一算,一上午她竟然赚了14块左右。
她之前工作,工资一个月才二三十块钱呢。她这个首次试点,收益竟然这么高,完全超出了阮清的预料。
阮清心里有些高兴,她一边收了摊位,然后带着故意留下的一袋凉面朝档口走去。
正好黄秋萍一个人在档口,阮清把一块钱和凉面递给了黄秋萍。
“秋萍,拿着。”
黄秋萍哪里好意思收,推辞道,“阮清姐,哪能呢?我又吃你的东西,这还收你的钱,没有这种道理。”
阮清笑着说,“之前说好的,你在我摊子前吃碗面,我给你一块钱,这是说好的啊。”
“这……”
“拿着吧,你帮了我大忙呢。”
放在现代,这可就是“托”,阮清把现代的“商业技巧”用在了这里,没想到,同样适用。
“这袋面,你拿回去给你家那位也尝尝,味道好以后光顾姐生意。”
黄秋萍最后红着脸收下来,笑着说,“阮清姐,你真好。”
阮清笑笑。
她走后,梁丽丽便走了出来。
梁丽丽问,“她叫你干嘛呢?”
黄秋萍其实也能感觉出梁丽丽和阮清之间的不对付,所以没有照实说,只说了句,“那面味道好,我弄一包回去吃。”
黄秋萍这里,梁丽丽问不出什么,只把视线死死地盯在阮清身上,仿佛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似的。
阮清收拾了东西:凳子和放凉面的简易桌子,她捡放在了一个之前熟识的人那里,给了人大爷两块钱做劳动费,那大爷是档口关大门的,阮清请大爷每天早上一早来,就帮她占一下那位置,凳子放过去,放一下桌子,这样阮清就不用担心每天要来占摊位了,她每天就只用将做好的凉面和调料拿过来就好了。
大爷一个月看门工资才五块钱,阮清直接给了两块,大爷高兴得很,自然非常愿意。
阮清将簸箕收拾起来,累在自行车后面,调料也栓稳当了,她推着车慢慢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