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时近中秋,斜阳晚照,晚风飒飒。
陆博山拎着大包小包,缓步走在建成没两年的职工家属院。
林婉低头走在一旁,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低声问:“修远转院的事,真是他自己的意思?”
“那还有假?进入康复阶段了,在哪儿住都一样。”陆博山温声道,“你总来回奔波,吃不好睡不好,儿子心疼你。”
林婉的眼泪又掉下来。
“别哭了,让雁临看见,她不是更难受?”
“到底是难受,还是有别的心思,谁说得准?”林婉止住了泪,却生了怨怼,“先前在市医院那么久,她一次都没去过,说上火得下不了床,我就当是真的。现在修远回来两天了,她还是不露面,什么意思?”
“所以才去看看她,问清楚。”
“可她要真是想离婚……”林婉站在风中,心如刀绞,“修远得怎么想?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修远受得住!”陆博山加快了脚步。
没法子,事情就是赶得那么巧。春季,秋雁临满二十周岁,他们催着修远请假回来结婚,刚领完证,修远被急招回部队,再回来,已是身负重伤,情形不容乐观。
对于秋雁临,陆博山和妻子的印象一直是清纯可人、娇娇弱弱、性格单纯,又与她已故的父母有多年交情,当初想给儿子物色对象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可她最近这表现……
陆博山是当爹的,怎么会不为儿子意难平,又怎么不怕儿子再添一份心火。
现下,他真觉得这婚事多余了。他的儿子,铁骨铮铮,谁都没轻看嫌弃的资格。
林婉一路上情绪起伏不定不假,站在秋雁临家门前时,已完全镇定下来,恢复了惯有的从容镇定。
她抬手敲门。
来应门的是秋雁临的好友宋多多,样貌端庄明丽,让年长的人一看就是好媳妇儿那种类型。
“是叔叔阿姨啊,快请进。”宋多多欠了欠身,面露歉然,急着解释,“雁临这两天情况很不好,脸色特别差,不言不语,老跟梦游似的,这会儿刚睡着。”
“我们来看看她。”陆博山、林婉异口同声,进门放下东西,在客厅的木扶手沙发上落座。
宋多多麻利地给二人沏了茶,坐到茶几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雁临年纪还小,一直就不怎么经得起事,前些年她爸妈先后脚走了,她就差点儿撑不过去。现在碰上陆哥出这种事,她想的就多了,心火太大。”
陆博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这叫什么话?想多了?多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到看准她合法的丈夫好不起来了?
这种时候,倒是林婉贯彻了人前喜怒不形于色的绝佳涵养,从容一笑,说:“人都是一样,遇到事情难免钻牛角尖,有用的没用的都要瞎寻思。
“之前我们是真顾不上雁临,这不一得空就来看她了。再怎么着,她也是我们多年好友的女儿,该照顾该体谅的,都是我们的分内事。”
“雁临真是睡着没多会儿,我去叫她?”宋多多表情诚挚,却是动也没动。
“不用了,”林婉一摆手,“我们等着。”
宋多多满脸歉意,继而问:“陆哥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改天我去看看他。”宋多多语声一顿,笑,“说起来,我跟叔叔阿姨算是熟悉,却没见过陆哥,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
陆博山将话接过去,淡淡的,“可不是,奇奇怪怪的事儿比比皆是,谁都一样,得试着习惯。”
林婉知道丈夫的脾气上来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环顾室内,“细论起来,这房子的格局可真不错,沪上的两室户也就这样了吧?面积却是大得多。”
“雁临爸妈是高级职工,分到的房子属于这边最好的那一批。”宋多多浅笑盈盈,“差一些的,十来口挤得转不开身的家庭也不少。当然,最差的也比我们家好了几倍。”
陆博山还是觉得她说话不伦不类有歧义,“我不知道你家里什么情况,但是职工分类、贡献程度不同,房子落实到个人名下,肯定是经过重重把关、慎重讨论才决定的。”
“也是。”宋多多有些尴尬地笑一笑。
冷场了。
林婉正寻找新话题的时候,一扇房门打开,手臂上搭着外套的秋雁临走出来,脚步虚浮无力。
以往清丽甜美的小脸儿苍白得近乎透明,双唇干燥失色,长发有些蓬乱。
那张与好友有五分相像的憔悴的面容,使得林婉立马把先前的怨怼抛到了九霄云外,起身抢步上前去,“怎么瘦成了这样?不舒服怎么不老老实实躺着?”
“……妈,我没事儿。”秋雁临虚弱地一笑,又望向已站起来的陆博山,欠一欠身,“……爸,对不起,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领证后就得对长辈改口,她正在尽力适应。
陆博山也没了先前的火气,“吵醒你了,是我们不好,赶紧坐下,坐下说话。”
“不了。”秋雁临语声轻而坚定,“我好多了,要去医院,看看修远。”
陆博山暗暗长透一口气。
林婉再一次落泪,匆匆拭去,关切地看着秋雁临,“真的能行?撑得住?”
“之前胃火大,折腾的厉害,虚脱了,现在算是缓过来了。”秋雁临握了握林婉的手,开玩笑,“真撑不住也没事儿,大不了住院陪着修远。”
“这孩子。”陆博山笑,心里却是酸酸的,更对已故的好友心怀歉疚。这么好的孩子,他先前却误会了。
林婉泪中含笑。
三分钟后,四个人走出家属院,到了陆修远上峰拨给他病中专用的轿车旁。
上车前,秋雁临因为穿的长裤没裤袋,衬衫和针织外套更没衣袋,顺手把家门钥匙和几张钱币递给林婉。
林婉自然而然地接下,替儿媳妇暂为保管,先一步上车。
雁临对宋多多说:“挺多事要办,中秋之后再见。”
宋多多把她拉开几步,微声道,“我爸妈都是过来人,懂的比我们多。见到陆修远,你尽量把话说圆满,毕竟谁都得过一辈子,不是真正结婚之前那些年,你用我妈教的话对付他们就行。”
秋雁临笑一笑,“提前祝你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宋多多声音高了几分,自觉不妥,吐了吐舌头。
秋雁临转身上车。
家属院离医院并不远,只有几分钟的车程。
路上,雁临由着林婉握着自己的手,偶尔回握一下,视线一直不离窗外风景。
她是雁临,和秋雁临出生、存在的年代一样,生平却是南辕北辙。
雁临是同期青年侥幸走出村镇的人,从小裁缝做起,也拿不准是眼光独到还是运气好,硬是一步步闯入时尚圈,直到稳居一席之地,名利双收。
就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穿成了秋雁临——她穿之前无聊时看过的一部、心里疯狂吐槽的、年代文里的真善美女配。
狗屁的真善美,明明是缺心眼儿好嘛!
所谓真,是没心没肺;
所谓善,还是没心没肺;
所谓美,那倒是真美,不是雁临的知性美,是有遗世独立范儿的清艳美。
横竖已经穿过来回不去了,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违背她的道德底线是绝对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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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有种特殊的氛围与味道,让人哪怕闭着眼来至,也能感觉得到。
病房门被缓缓推开,雁临毫不犹豫地踏入,一步一步,走向病床上的男子。
房门被轻轻关拢,陆博山、林婉在门外等候。
雁临有对陆修远的记忆,更有对前世看书时始终如一的评价:现实版男狐狸精,又跟男女主及其第一狗腿秋雁临不对盘,不是大佬就是强行黑化的炮灰大佬。
陆修远睁开眼,看向雁临。
他有着挑不出瑕疵的一张脸,摄人魂魄的微微上挑的丹凤眼。
雁临忍不住将对他的种种信息归纳总结,然后犯了职业病,把最得意的男装设计在脑海中运用到他身上。
没等得出结论,他开口打破静默:“最近好么?”语声沙哑,透着清冷。
雁临连忙面对现实,敛目,“不大好,比不了你,但也真不好过。”
陆修远唇角弯了弯,迟缓地起身,倚着床头,用下巴点了点床前的椅子,“聊聊。”
雁临坐下。
“要是不这样,跟我结婚挺辛苦的,我不着家的时候多。现在这样了,以后不定什么样儿,跟我过更辛苦。”陆修远开门见山,“我不想拖累你,你也犯不着牺牲什么,毕竟没感情基础。”
“是没感情基础。”雁临只能回他这一句。
“前前后后,耽误你一年了,手续上到底是离婚,对你影响不好。补偿不了你全部,我只能尽力而为。”陆修远取出一个很厚实的大信封,“这些是物质上的,最微不足道的,你先收着,还有什么要求或难处,不用见外,尽管提。”
雁临知道,里面全是大团结。她抬手轻轻一推,认真地问他:“你有别人么?我是说,跟我离了,有没有人陪着你,跟你尽快结婚?”
陆修远微微扬眉,摇头,“没。”
“我跟你一样。”雁临语声和缓,语气真挚,“先前我一直不露面,你大概无所谓,长辈和外人却容易想偏,我知道,挺不好意思的。
“但我不想离婚,真不想。
“你就算特别想离,为了长辈,也缓一两年再说。”
陆修远静静地凝着她,深沉如夜色的眼眸闪烁出点点光芒,灿若星辰。
雁临弯身拿起暖壶,给他倒了杯水,“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哪些是需要忌口的?”切实地关心起他现状来。
门外,林婉喜极而泣,头抵着丈夫的肩,竭力压抑着抽泣声。
陆博山亦是心潮起伏,一面拍抚着妻子,一面喃喃低语:“妥了,妥了。好孩子,雁临真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