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鸡叫头遍时,杨母就睡不着了,确切地说,这一夜她压根没合眼。一想到从小依偎在自己身旁,一点点长大的小女儿,乍然要离开自己去陌生地方,杨母的心跟揪着一样疼,她总也止不住落泪。
“咦,你看你这是弄啥呢?真要不舍得,让妮儿不要出去了。咳,咳咳……”
黑夜中,杨父囔声囔气地说话,烟抽太多,嗓子总不舒服。
杨母伸脚踢踢被子里的老伴,“还说我,你不也没睡着?你就舍得闺女出去?”
两人索性都不睡了,披件衣服坐起来,在黑夜里长吁短叹。
杨父拿过烟枪,往里面塞一锅烟叶,“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红色的星星火点在黑夜中一闪一灭,瞧见老伴不时抹眼泪,咳嗽几声安慰,“别哭啦,要我说,妮儿出去也是好事儿。西屋的那俩货,”
他拿眼瞅了瞅杨德胜夫妇俩住的方向,“成天拿妹妹当丫头使唤,地里活儿不干,家里活儿也不帮忙,咳咳咳……妮儿又怕咱两个老的辛苦,啥活儿都抢着干。她要不在家了,那俩人再没啥借口不干活儿啦。”
杨父又想起周远跟他说过,厂里上下班都有时间点,一天干八个小时,剩下时间都是自己的,而且厂里还有食堂、澡堂……活儿嘛,倒是辛苦,可跟家里农忙时抢收庄稼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他把这些又跟老伴絮叨絮叨,杨母心里宽慰不少。
“在外面说不定她还能清闲些,吃得也好些,不像在家里……”
杨父未说完的话,杨母心里都懂,这些年小女儿受苦了。
两人思前想后,觉得周远这孩子靠谱,有他带着,杨咏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说自家孩子自己心里清楚,别看她平时不咋吭声,其实心里是个有主意的,再者她对父母一千一万个挂心,绝不会像别的女子那样,出门被别的男人三言两语给哄骗走了。
杨母再细细一想,觉得外出打工或许对女儿真大有益处,“说不定以后她挣了钱,手头宽裕了,回头还能再把书读起来……”
一想到这个杨母又是一阵心酸,“我知道妮儿不是没学好,而是知道我们实在供不起了……”
她嗓音哽咽,拿毛巾止不住地拭泪。
老两口自知以家庭目前经济状况,的确负担不起学费,也多少明白是女儿借学习成绩不好为借口,好让他们心里不难受。
两人絮絮叨叨又说了好半天的话儿,鸡叫第二遍时悄悄起床了,一个和面调馅,一个添材烧水,小小的厨房里烟雾气缭绕。
杨咏晴静静躺在床上,她也几乎一夜没睡,其实父母起床时她就知道了,当时本想出来阻止,可转念一想,父母本就为她小小年纪外出打工心里内疚难受,如果再不让他们忙活,他们该如何释怀?
于是她装作不知情,由着父母忙活,自己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长这么大,杨咏晴还是第一次离家,她心里难免不激动,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听周远说,有楼房,有汽车……有很多很多乡里从没见过的东西。
还有进了厂就可以上班,以后能领到工资,一想到这儿,杨咏晴又是难掩兴奋。挣来的钱可以给母亲买件像样的围巾,她头上的那个还是自己小时候给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现在早破的不成样子了;给父亲买双棉袜子吧,父亲一年到头,很少穿袜子,脚总生冻疮;给兄嫂买什么呢?
杨咏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买什么好,但她知道,到年底,嫂子肯定要生孩子,她打算到时候给小侄子或者小侄女买套新衣服,城里的新衣服一定很漂亮。
二哥呢?
他就算了,他自己在外面学艺,多少能挣点钱,自己应该都会买。再说……杨咏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说自己也不知道能挣几个钱回来呢,说不定到时候一毛钱都没挣到,还得爸妈倒贴钱呢。
一想到,杨咏晴当即摇头否定,“不,不会的,我一定好好干活儿,挣钱,决不能让爸妈贴钱。”
胡思乱想一阵儿,杨咏晴又想到心里的那个人,她想自己要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代佳炜了。也不知他和谢萍……未来会怎样?
他姐姐代锦同谢萍母亲势如水火,眼下他俩人的感情才刚刚萌芽,未来要想跨越千山万水走到一起,那可真是太难了。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也轮不到我瞎操心。”
杨咏晴翻个身,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却感到心底翻腾起滚滚酸楚,她终究难以释怀,自己青春年少时这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恋。
索性起身穿上衣服,到厨房帮父母一起忙活,以此来阻止自己排山倒海般的思潮。
有她帮忙,一大锅暄软热乎的包子很快出锅了,家里一年到头难见荤腥,这次父亲特意从集上买来一斤肉,给女儿包肉包子吃。
接过父亲递来的大包子,在两个老人的注视下,杨咏晴咬了一大口,顿时汁水横溢,她冲父母亲伸出大拇指,“太好吃啦!”
杨母当即还决定再包点饺子,被杨咏晴拦住了,“妈,别忙活了,这些足够了。再说包子热热就能吃,饺子咋吃,难不成我还得从家里带口锅去嘛!”
头先准备的新被子、衣物、还有刚刚准备的吃食,塞满整整一大蛇皮袋子,犹嫌不够,杨父还准备往里塞东西,被杨咏晴死活给拦了下来,“爸,我是出去打工,又不是搬家,咋能啥东西都往里装?再说我都带走了,你们以后还用不用,吃不吃啊?”
“你这孩子懂啥?‘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我们在家咋样都能凑合,你在外面人生地不熟,要有个难处,可咋办?”
“你放心好了,爸,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再说还有周远哥呢,跟他也能周转。哎,别往里装了……”
父女两人一个往里装,一个向外拿,争执不下。天慢慢亮了,最终杨咏晴趁父亲去拉板车时,将一大堆东西重新又掏出来,而且还将一大袋肉包子又悄悄放回去一半。她知道,大嫂醒来发现什么也没留下,是会不高兴的。
拾起绳襻,杨父在前面拉车,杨咏晴在后面推,她回头,冲母亲挥手,“妈,快回去吧,仔细站久了腰疼,还有别老掉眼泪,眼睛……会不好的。”
她嗓音突然哽咽,眼睛一红,自己差点也掉眼泪了,杨咏晴忙止住,提高声音,“妈,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杨母倚靠在院门边,不时拿围裙擦眼泪,看丈夫和女儿越走越远,久久不愿进屋。
今天有大雾,整个村子云山雾罩,什么也看不清,杨咏晴回头,见村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幼鸟,正要寻觅一片新的天地。
曾经如离岸鱼儿般的窒息感越来越轻,她得以大口喘息。
父女俩到达约定好的地点后,周远还没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杨咏晴听到身后有大跨步的脚步声,伴随三三两两的打闹声。
果不其然,当她回头时,看见周远和身旁一左一右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三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
比起杨咏晴满满当当一大蛇皮袋子行李,他们三人简直是轻装上阵,每人手上仅提了个不大的行李袋。
“叔,晴妹,你们咋来这么早?”
周远小跑两步,“时间还早呢,那车约摸得6、7点钟才能到咱这边来。”
“就你们三个?”
杨父朝周远身后看了又看,“不是说还有个女娃一起吗?”
“谁?哦,你说三胖丫啊?她不去了,她刚找好婆家,马上要结婚了。”
“啊?那小晴,你也不去了,没个女娃作伴,那可咋行?”
原本杨父就不太同意女儿外出打工,如此一来,他正好可以劝女儿回去。家是贫了点,可也不能为了两口吃食把女儿往外面推。
“哎,叔,你听我说完嘛。”
周远伸手拦住板车,“三胖丫虽然不去了,可还有别的女孩子去啊!”
“谁?”
父女俩异口同声。
“呶,你们看,那不是嘛。”
周远努嘴朝两人身后示意。
杨咏晴回头,见来人竟是他——代、佳、炜!!
只见他踏破团团浓雾而来,杨咏晴心头霎时如鼓敲般“咚咚”作响,然而片刻后,从他身后走出一抹倩影,待看清那人模样后,她一颗心瞬间归于死寂。
无奈地摇头,杨咏晴嘲笑自己为何总这般自作多情,痴人妄想?
“呶,没骗你们吧?谢萍就是我说的女孩子,她跟咱们一块儿去打工。”
周远得意地冲杨父咧嘴大笑,“老叔,这回信我了吧?你放心,小晴跟我在一起,我保管照顾好她。你和我婶儿都别担心了啊,快回去吧。”
很快,来了一辆油漆斑驳的三轮车,载上一行六人,踏破重重云雾,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