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给莫琳灌下的并不是什么传统毒药。
那是用巴西勐远一种名为剑木的植物汁液稀释调配而成的罕见药物,它原先的效用对象并不是莫琳,而是埃里克自己。
只不过在埃里克身上,它的作用是愈合而非死亡。
幽灵总要有些非同寻常的地方,就比如埃里克的脸,就比如他的身体。寻常人用以治愈顽疾的药材并不能在他身上发挥作用,而毒性愈凶险罕见的植物,却愈能在他身上起到起死回生的本事。
他并不是对她毫无防备。莱斯曼家的势力虽然足够替她搜罗来整个欧洲的解药,却唯独无法覆盖到巴西勐远。剑木的解药—红背竹竿草仅仅生长在雨林,一旦离土超过半月,便会彻底失去效用。黄金和人脉在这里都失去了它们的万能性,莫琳必须替他做事。
而此时的达茜呢?他几乎快要在芭蕾舞女们的卧房里造出一间审讯室来了,她直觉莫琳的失踪与那个娇弱的首席姑娘脱不了干系。
“我要你们将克莉丝汀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
这群单纯的姑娘们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早已被达茜的各种阵仗搞得晕头转向,没多久的功夫就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吐露了出来。
“克莉丝汀常常一个人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我们怎么叫也听不见。”有个女孩说。
“她从前的嗓音并不像今天这样动人,我们一起长大,这一年来,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吉里太太总是单独找克莉丝汀谈话,有时候还会带来奇怪的红色信封。”
一旦有人开了口,年轻女孩们从前藏在心中的困惑就如同杂乱的线团找到了开头的那段,全都被扯了出来。她们甚至开始互相交换起零碎的信息,试图拼凑起一整个完整的故事来。
达茜坐在边上,听着她们口中并不相似的故事。
她从头至尾甚至都没说几句话,只是着重展露出来自己对于克莉丝汀这一年来变化的兴趣,这群女孩们就迫不及待地和她倾诉起来。
她太明白她们的心理了。
一起长大的伙伴,突然摆脱了平庸的人生,不仅凭借出色的嗓音成为新首席,还拥有了年轻子爵的庇护。她们的人生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克莉丝汀本人呢,她又不是个擅长交际的性格,于是在同伴们的问题前屡次回避,回答更是含糊不清。
这让女孩们不解,困惑,甚至萌生出嫉妒。
这时候只要有一位权势者站出来,将她们心中的不甘问出口,那么即便是埋藏再深的秘密,也将会有得见天光的日子。
放在平时,达茜喜欢极了这样的戏码,也许还会愿意在关键节点上给剧情增色几笔。但现在不一样,她的朋友正身陷困境,没有时间任由她们挥霍了。
正当她打算中断面前这场七嘴八舌的情报交互会时,女孩们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她们的目光齐齐望着门的方向。
“你们怎么能将克莉丝汀的事都说给一个外人听?”愠怒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一个有着乌黑色眼睛的女孩站在外边。她身材瘦小,皮肤的颜色更是有些黯淡,在这群天真娇嫩的花朵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唯有一双眼睛里闪着坚定愠怒的光。
对了,刚刚那群知无不言的姑娘们并不包括她。只除了她,一个小舞女,克莉丝汀最好的朋友,吉里太太的亲生女儿,梅格·吉里。
老实说,达茜对她更感兴趣。
“你......梅格,你一直都向着克莉丝汀说话,谁不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可她对你诚实吗?你们之间保持着那种朋友间忠诚的品质吗?她从没说过自己和那个幽灵间的关系,你也从没将自己的困惑问出口过”一个女孩站起来说。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梅格又惊又气,她朝这个发出质问的姑娘走近几步,问道:“克莉丝汀能和那个幽灵扯上什么关系?她从没有事情瞒着我!”
“我想连你自己都很难愿意相信自己的话。”另一个女孩补充道:“梅格,连我都曾经看到过,在后山,克莉丝汀跟着一个黑色斗篷的影子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如果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又怎么会背着所有人深夜幽会?”
“现在莱斯曼小姐不见了,很有可能就是遭到了那个可恨幽灵的报复,你竟然能够袖手旁观,做杀人者的帮凶吗?”
梅格脸上的恼怒很快被惊恐的神色代替,在她们的连声质问下,她的说辞显得漏洞百出。她只能仓皇地重复自己的话:“他们两个怎么会扯上关系?克莉丝汀..克莉丝汀不可能认识他!”
“为什么不可能?”,达茜看不下去了,将那个鼻烟壶丢到梅格怀里,“她自己都已经向我透露了他们见面的地点,这就是从密室中带出的东西。”
“我希望你明白的是,克莉丝汀对你而言的重要性就和莱斯曼小姐对我一样,你不会希望自己在朋友失踪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的。”
梅格不认识那个鼻烟壶,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位海伍德小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当然希望能尽快找到莱斯曼小姐,但这为什么又和克莉丝汀扯上了关系?如果您相信他们的确互相认识,应该直接问她本人才对。”
“我想不用了”,达茜朝她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甜美笑容,“我已经从你善良的朋友们那里得到了结果。如果你想陪我验证这个答案的话,非常欢迎。”
她的笑容令梅格感到心中发怯,她问:“你打算做什么?”
“既然他将我的莫琳藏起来了,那么他也该想到他的克莉丝汀会遭到什么待遇”。
“不...您不能!”
梅格知道这位海伍德小姐绝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那位先生一定会做出比预演那日更严重的事来,莱斯曼小姐会安全回来的,我向您保证!”
话才说出口,梅格就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的激将下将事情全都抖漏了个干净。现在甚至都不需要达茜再多说些什么,她就该自己坦白交代了。
达茜盯着她的眼睛,说:“就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
梅格当然不可能将母亲和那位先生的真实关系告诉她,于是她特意在这个故事里尽量抹淡了自己和母亲的存在。
克莉丝汀是吉里太太收养的孤女,从她成年开始,就一直在剧院的舞团里做演员。梅格和她一样,同样在芭蕾舞团里服役了三年。两个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梅格是真心热爱跳舞的。
而克莉丝汀呢,她更像是把跳舞当做了人生低谷中的一种过渡方式,比起垫着脚尖一遍遍地磨坏无数双舞鞋,她更愿意躲在布景后边练习小梅格她们听不懂的美声唱法。
克莉丝汀的父亲是位音乐家。
母亲这样告诉她。
也是这句话让小梅格知道,克莉丝汀的未来绝不可能被束缚在她们这个小小的,黯淡的舞团里。
可是克莉丝汀的唱法却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女高音的赏识,剧院的经理也不愿意将钞票浪费在一位籍籍无名的小舞女身上。
直到有一天,剧院里开始频频出现鬼魅的身影,也就是那一天,克莉丝汀欣喜地抱住她,说:
“梅格,你知道吗,我的音乐天使出现了!”
梅格从十岁开始就知道这位音乐天使的存在了。
在母亲将她接回剧院的那天,两个女孩一起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时,克莉丝汀就和她说过这个故事。她说父亲去世时告诉她,自己为她留下了一位音乐天使,会在她彷徨无助时陪伴她继续前行,并且授予她世上最美妙的歌声。
而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她父亲的话,这位音乐天使的确改变了克莉丝汀的人生。
他拥有近神的能力,随手便将他人终身不可及的天赋赐予了条件不足的小舞女。
随着时间推移,剧院里的人开始赞叹克莉丝汀的歌声,外边有名声的艺术家也开始认可她的能力,在新经理上任之后,大家不约而同推选她代替卡洛塔成为了女首席。
“这么看来,这个幽灵更像是她的教父?”达茜说。
她对音乐天使这个称呼有些难以启齿,只将它看作是那个幽灵哄骗这些女孩的把戏。
“教父?或许是的,但我更认为他们之间有超出你我认知的情感。”梅格在如何表述他们之间关系时犯了难:“克莉丝汀是那位先生重要的人。除了克莉丝汀之外,他并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常常做出些随心所欲的事情来。”
“总而言之,您还是快别想着伤害克莉丝汀了。”
“伤害她?”达茜有些好笑地看着梅格,“即使我想也做不了。因为克莉丝汀被你们那位护花心切的子爵先生给锁起来了。他竟然还专门雇了人在她房间看守,仿佛我能将她吃了似的。”
“他将她锁起来了?!”梅格忍不住惊呼。
但她知道这的确是子爵能做出来的事。
她从来就不喜欢克莉丝汀这个从天而降的青梅竹马。
可能是长时间身居高位的原因,他对于任何事情都有种习惯于掌控在手心的自我性,这种现象在克莉丝汀身上尤其明显。她之所以一再忍耐下自己的看法,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一切掌控欲的的出发点都是对于克莉丝汀的保护。
可他现在这么做,除了保护她之外,无异于将她彻底置于剧院失踪风波的漩涡中心。
“是的,你们这个地方真是个卧虎藏龙,不仅有幽灵帮助,还有子爵先生保驾护航。”达茜充满讽刺地说。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她问:“克莉丝汀之所以能代替卡洛塔成为女首席,不就是得益于你们女经理的举荐办法吗?既然她是受益者,那么那个魔鬼为什么还要带走莱斯曼?”
“这我不知道。”
“但这位先生在音乐上的造诣无疑是高深的,或许他想和莱斯曼小姐探讨歌剧院下一步的发展呢?我听母亲说,这两年剧院经营不善,好几次连我们的薪水都差点要付不出来。”
梅格的发言充满了少女的天真,连达茜都不忍心继续戳破这个女孩对“那位先生”天使般美丽的幻想了。
“在我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更像是个崎岖的三角爱情故事,那个幽灵,或者子爵先生,他们总得有一个背负上插足者的罪名。而莫琳呢,她自己恐怕也想不到会成了这场闹剧的牺牲品。”
“如果他还不把莫琳交出来!试试吧,试试你们的子爵敢不敢与海伍德家族扯破脸,也让那个幽灵试试我的手段!我不会有等太久的耐心。”
达茜扬起脸,在梅格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出了舞女们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