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达茜的惊人言论最终没能有机会实现,
——莫琳被直接送回了剧院的后台。
没人知道这个失踪了的女经理是怎么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的,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不可置信。在来到幽灵的住所前,她与达茜进行过那么多次的反复勘探,确认那个古怪的房间就是唯一的入口,可结果呢,她们依旧低估了他诡谲的机关术。
整个剧院就如同他亲手建造的迷宫。
她们太过低估他了。
在客套的相互安慰声中,莫琳遣散了所有围观的人群,告知吉里夫人去密室里解救剩余的工人们,然后一个人脱力地瘫在了自己的办公室椅子上。
达茜羊皮小高跟的声音很快在走廊上响起来,她大概刚刚得知这个消息。
“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在看到莫琳略显苍白的面孔后,达茜那些憋了满怀的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她眨了眨眼睛,淌下两滴还带着愤怒的泪水来。
莫琳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她,却发现现在也没什么事实是值得他们庆幸的,只好又悻悻地闭上了,只站起来朝她伸出两条胳膊,作出拥抱的姿势。
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达茜再清楚不过。她甩掉累赘的阔顶羽毛帽,冲上前扑到莫琳怀里:“不干了,我们不干了!这个破歌剧院究竟有什么好?我都不知道你在巴黎过的会是这样的日子。早知道这样,我当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走的。”
莫琳知道她说的是纯粹用来安慰自己的赌气话,她们都不是小孩子,哪里会再做从前那些不负责任撂挑子的事情。尤其是在莫琳已经押上自己大半身家的情况下。
“可你看,我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莫琳说,“往好的方面想,我现在是唯一活着从幽灵地窖出来的人。”
听她这么说,达茜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她很快反应过来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问:“你和他做交易了?是不是?你答应了那个魔鬼什么?”
这回莫琳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迟疑地抿了抿唇。间隔的时间太短,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那位幽灵到底是否达成了协议,如果是,那么协议又该如何履行,她的性命又该如何被保证。所有的事情都还笼罩在层层迷雾里。
她想了想,最终决定不打算将达茜也扯进这档子糟糕的意外之中,说:“钱,我答应给他钱。”
这个回答终于让达茜放松了一些。
她吁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要多少都给他,你可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犯轴。”
说完她又担心起莫琳的财务状况,“他问你要了多少?如果需要我的帮助,你知道的...”
“不需要,达茜,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莫琳捏捏达茜的手,安慰她,“你是不是以为我快破产了?还远着呢,实在不行的话,你知道的,我在巴黎还有个有钱的舅舅。”
“差点忘了。”达茜惊呼,“对,莱斯曼,你必须要让他也替你承担些什么。”
好在莫琳已经完全将话题扭转向了另一个方面,达茜没有再质疑为什么这位幽灵提出的条件是如此简单直接,而完全不符合他惯来的作风。
达茜迫不及待地继续给莫琳分享外边的消息,在她失踪的这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里,她被迫成为了这个动荡不安剧院的安稳者:“你知道吗,那个陪你进去密室的工人,他居然试图淌过黑湖去找你,结果被里面的机关给困住了。其他人都以为他会死在那,老沃特都准备要去给他的家人报死讯,结果他竟然又自己出来了。”
“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不一般的人。”
说到这里,达茜露出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这让莫琳感到不妙,通常她露出这幅表情的时候,都是背着自己做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果然,她听见达茜说:“所以我将他雇下来了,以后他不将不再为剧院后台工作,他只是你的,你的私人侍卫。”
莫琳皱起眉毛,问:“奥斯顿?”
“奥斯顿.克罗宁,刚满十八岁,克罗宁家最小的儿子”,达茜向她解释:“他父亲是个老士兵,从小就带着孩子们打猎和运用枪支,据他父亲说,奥斯顿完全继承了他的好枪法,是几个孩子中最令他感到自豪的一个。”
老实说,莫琳此前并没有要雇佣一个私人侍卫的打算。剧院的人手本来就紧张,再腾出一个好手的位置来替她干活,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今非昔比,她才刚刚被恶魔套上了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无人知晓的阴暗处坠入深渊,她亟需巩固自己安全的壁垒。
“眼光还算不错”,莫琳同她调侃道,“在密室里我见识过他的身手,还算过得去,也是个有脑子的聪明人,你这回不算白花钱”。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达茜说。
其实有一点她没告诉莫琳,她之所以选择克罗宁并不完全因为老沃特向她吹嘘的什么神枪法,而是他在密室里的表现。五个人里面只有他一个选择跳入黑湖去救莫琳,这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对主人的忠心。作为仆人最重要的这两点,他都有了。
当然,虽然并不那么值得一提,但他那张脸也替他博得了不少达茜的好感。她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全巴黎大概都不会有几个女人拒绝他。
“克罗宁家的人,查过了吗?”莫琳又问。
“当然”,达茜对她的提问感到十分意外:“我会把一个没调查干净的人放在你身边吗?拜托,我们认识七年了,我以为你该信任我。”
虽然这么说,但达茜依旧拿出了事实来消除莫琳的顾虑。她将一张身份证明和契约协议压在了莫琳面前的桌子上,说:“他父亲虽然从战场上回来了,但断了只腿,完全没了劳作力,全靠他母亲替人家缝补衣服来补贴家用。克罗宁家孩子多,生活自然也就有些捉襟见肘。虽然他们几个兄弟都开始在外面给人做工了,但也没能改善多少。不过你放心,我去警察署查了记录,没有犯罪记录,全家都是。”
“至于这张契约协议”,达茜顿了顿,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这小子写得简直像是奴隶书似的,这下好了,你就算将他卖了也是合法的。”
莫琳看着契约上的内容,皱了皱眉。
他们两个拢共只见了一次面而已,她也不认为黑湖那一次算得上是什么生死之交,他毫无理由这么做。除非想得简单一些,单纯因为这位克罗宁没读过书而已。
但奥斯顿这么做不是毫无道理的。
他也并非是什么天生有着为奴忠心的仆人。
他认识莫琳。也许只能算是他单方面的认识,毕竟莫琳看起来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但总而言之,在歌剧院之前,他们俩也算有过那么一点儿小孩子之间的交情。
那是在很久以前,巴黎的某个夏天。
莫琳·坎贝尔出生在伦敦,但巴黎是她母亲的故乡。在她父母尚且还维持着甜蜜婚姻假象的时候,不谙世事的莫琳曾几次跟着母亲回到巴黎城郊度假。那个时候她以为那不过是用来放松的愉快假期,后来才意识到那对于母亲来说,是短暂逃离牢笼得以呼吸的几个瞬间。
就在这短短几次旅途中的某个夏天,她在巴黎的面包店里碰到了八岁的奥斯顿.克罗宁。
那个时候莫琳十二岁。
奥斯顿小时候是被散养的。父亲从战场上回来后,母亲扛起了家里的重担,几个哥哥一旦到了雇主要求的年纪就立刻出门去干活了,只有他,没有人照料,也不需要照料别人。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每天早上去帮母亲到五条街以外的面包店买上一点边角料,用来晚餐蘸汤吃。
他记得那天巴黎的天气很好,阳光晒得人暖烘烘的,将家里的霉味儿也一并带走了。他照例从面包店的后门进去,从口袋里掏出数量正好的硬币,准备和莉亚师傅拿上一些今天早上才出炉的边角料。
忘了提醒,莉亚师傅是奥斯顿母亲的远亲。她很早就开始在这家面包店做工了,这才给了亲戚们这些“占便宜”的机会。要知道,惠顾这家面包店的客人大多是住在富人区的上流人士,所以,即使是他们挑拣剩下的边角料,质量也不会太差。
他进门的时候大约是上午九点。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已经去工作了,而富人区的贵族们大多也已经结束了他们的早餐。是个很合适出现的时间。
但那天不一样。
小奥斯顿刚进门就听见了女孩居高临下的声音。
“我不要面包,只要面包边,你们听不明白吗?”
他还从未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于是偷偷趴在门缝边上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外边站着的女孩身边围了一大帮人,管家模样的男人只是低语一句,原先眼高于顶的店主在她面前就几乎要跪下来说话。
“是,是,我们这就替您去做。”
话音刚落,几个师傅就争先恐后地从外边拥进了后厨,差点没将奥斯顿给挤了出去。只不过他们的行为很古怪—几个人正跪在木板边上,拿着小麦面包逐个撕边。
随着白色的面包屑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柔软的胚体也被随意地丢弃在放置废品的竹筐里。
对小奥斯顿来说,这样奢靡荒诞的场景绝不该发生在他的眼睛里。
这太浪费了!要知道小麦面包的边角只占那么一小部分,谁会这样地舍本逐末,将好的面包胚全部丢弃,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古怪癖好呢?
于是他放轻脚步,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将那些“废弃品”归为己有。
然而他的计划才刚萌芽就失败了。
“嘿!那个小子!你在干什么?”其中一个师傅很快发现了他。
其余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聚集在小奥斯顿的身上。人群中立刻有热心肠的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又在偷面包!我认识他,他常来我们店里盗窃。这个肮脏的,不要脸的下等人!”
“你说谎!我从没有偷过东西!”
“小偷从不承认自己盗窃,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如果不是为了偷面包,你怎么会常常出现在我们店里,你难道能负担得起这儿的价格吗?”
这句反问堵住了他的嘴,小奥斯顿竟然找不出能反驳他的话。他只好求助地看向莉亚师傅,恳求她能站出来替自己辩解两句。他们不是远亲吗,对吧?
可莉亚却挪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加入了声讨要将他绑去警署的队伍里。
人群里有人挤上来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有人将他碰过的面包丢到外面的街道上。他们宁可让街边的老鼠饱餐一顿也不愿意将标价昂贵的食物赏赐给穷人。残酷的目光和鄙夷的打骂都落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就该将他送到警察署去!这是盗窃罪!这小子只配待在监狱里!”
“这些穷人的孩子都是这样!不知道这个又是从哪里跑来的野种。”
周遭的指责声越来越不堪入耳。小奥斯顿绝望地半跪在地上,他从没这样深切地感受到周围的冷漠,他只是想拿一点别人不要的面包而已。
母亲还在等。如果他太长时间没回去的话,她一定会焦急地出门找他,可那样又会将不能自理的父亲独自留在家里。小奥斯顿不知道现在有谁可以拯救他,于是学起母亲平时祷告的样子,右手抚上心脏的位置,默默祈求起全知全能的上帝。
上帝没有降临,可莫琳出现了。
她就是刚才外边那个提出古怪要求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