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在五号包厢惨遭横祸的倒霉蛋莱斯曼先生,此刻已经回到了他宽阔的四柱床上。
“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家庭医生走后,莱斯曼痛苦地捂住脑袋。
他只能记起隐约记起对莫琳的邀约,罗什舒亚尔家的晚宴,却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从剧院里离开的。
这种失去掌控自己的感受令人烦躁,更令他感到危险的逼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在那段空白的记忆中,自己和莫琳说了什么,她又是否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大儿子,昆西,就站在房间门外。
家庭医生出来的时候没有忘记将门带上,厚重的橡木门吞没了里面传来的噪音。还有因愤怒而陆续被砸落的餐盘和烛台的声音。
医生冲昆西点点头,宽慰他:
“莱斯曼先生的身体状况非常健康,我想我只能用昨天晚上过量的勃艮第来解释他记忆缺失的现象。你们不必过于担心。”
昆西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让佣人拿了双倍的诊金付给医生,并给他雇好了马车。楼上的女佣又忙碌了起来,忙活着要替莱斯曼先生洗手擦脸,还要收拾刚刚因他情绪而导致的狼藉。一切都发生得平静有序。
可昆西知道并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揭过。在昨晚的首演过程中,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昨天夜里,整个莱斯曼的府邸无人入眠。因为这座房子的主人失踪了。
首演结束,散场后半个小时,昆西迟迟没有等到与他同行的父亲。他原先以为大概是留下和自己的那位表妹寒暄耽误了时间,却在门厅看到了独自和几位观演者辞别的莫琳。
“请问是否有人看到了莱斯曼先生?”
他意识到情势不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莫琳侧过身,对着宾客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散。
“莱斯曼先生?抱歉,我没见到他。”
“或许是莱斯曼先生忘了等你,”莫琳解释说:“听说他一个人在包厢享用了不少勃艮第,可能现在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
昆西的目光变得奇怪。据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他生性谨慎,为了防止言辞不当鲜少会在外面饮酒,更不要提饮酒过量了。
“勃艮第?”他问。
莫琳坦荡地看着他,突然想起莫里斯在谈话中因自己提及昆西而薄怒的面孔,忍不住说:
“按理来说我应该喊你一声表哥。不过原谅我现在不太喜欢这个称呼,要知道,莱斯曼先生刚刚才因为这个而拒绝了我想让你成为未来丈夫的请求。”
男人的耳朵红了。
显而易见的,莫琳的话让他的注意力从自己父亲失踪的事上彻底转移了开来。没人会在美人直白的表白面前感到不心动,尤其这是个举世罕见,名声远扬的美人。
她刚才说什么?让自己成为她的丈夫?
昆西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直觉自己的嘴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了。
“哦!我很抱歉...不,请您不要往心里去。父亲可能,可能是出于别的考虑。”
这位年轻人有些语无伦次了。
他微垂下头,不敢直视莫琳的眼睛。
歌剧院的地砖真是漂亮,如果她喜欢的话,将来他们的庄园里或许也可以用上。
昆西忍不住浮想联翩,而就他呆滞的片刻,那个扰乱人心弦的美人却已经离开了。
昆西失魂丧魄地坐上回去的马车。这个耿直的孩子竟然真的将莫琳的话听了进去,开始忍不住思索起她话中的意思来。
“她那是告白吗?”“怎么会有女孩主动选择自己的丈夫?”
直到昆西抵达莱斯曼的庄园,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如莫琳所言那样在家中见到因为醉酒而先行回去的父亲。也是直到这时候,这个可怜的孩子才真正清醒了过来,察觉到歌剧院里的暗流涌动。他迅速驾车回到剧院,却被门童告知剧院关闭,所有客人都已经离开。
唯独莱斯曼,他消失在了这个夜晚里。
直到这一刻。
原先那些属于少年慕爱的情愫瞬间荡然无存,紧张和恐惧席卷而来。
他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失踪了?
焦虑的情绪一直蔓延到后半夜。
莱斯曼的府邸彻夜灯火通明,他们只留下佣人看守,自己则聚集在警察署里盯着那两个可怜的值班守卫。可他们没枪没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差人去将警长从睡梦中拖起,而自己则在署里像犯人一样被看押着。
就在那两个守卫感觉自己身上要被昆西盯出窟窿来时,终于有人来解救了他们。莱斯曼家里的仆人过来通传,说是先生已经回家了。
女仆口中的“回家”是替莱斯曼先生保留了面子,事实上,他是被人像货物一样送过来的。
在莱斯曼府邸的后院,女仆发现了消失的主人的踪迹。
——他穿着整齐,却迟迟昏迷不醒,被丢置在一辆最普通不过的平常用来运送货物的板车上。
再后来,就是刚才送别家庭医生的那一幕了。
不过昆西和莱斯曼先生并没有得到多少思考的时间,红色信封如约而至。
「亲爱的莱斯曼先生,
希望您昨天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们的合作洽谈得不错,我想您也会是这么认为的。原谅我对政事一窍不通,竟然让您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教导我这位初学者,以至于错过了回程的马车。我对此深感抱歉,但也有了些自己浅薄的感悟,等将思路整理清晰,一定会再次给您寄信讨教。
可我内心又如此急切,必须再次向您表诚——我从未见过哪位年轻的军火商像您一样,具有如此深刻而长远的政治眼光。
我与您的意见一致,在巴黎,军火买卖的乱象亟需肃清,高价的利润空间不适合被掌握在与王权有叛心的独裁者手中。两份价目清单会在不日递交到市政厅上层。
安托万·加里先生是优秀的人才,他会在下一次的议题中提出关于“圣马赛地区新的治理人方案”,期待您届时的表现。
另:莫琳小姐是位优秀的剧院管理者,您应当以她为豪。
我们届时再见。
F·DEL·O」
如果让莫琳看见这封信,她恐怕会后悔起自己在五号包厢门口和幽灵那番无谓的争执。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放过这位莱斯曼先生。
这封信是莫里斯转醒后亲自拆开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人过目。
莫里斯靠在扶手座椅上读信,昆西则站在他的对面。
他看着父亲的面色由最初的不解,疑虑,逐渐转变为愤怒和恐惧,捏着信纸的手颤抖起来,那页薄薄的纸像是千钧重的秤砣,又像是不起眼的羽毛,发出簌簌的响声。
这封信不像是歹徒的威胁,全文语调轻松,甚至谦逊尊敬,而更像来自权力者随意的指使。即使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具体需要他做些什么,他却知道自己会如他所愿的。
信中提及的那份价目表,就是整个莱斯曼家族的软肋。
巨额的财富需要世代累积,而莱斯曼的财富则来源于他手上的两份价目表。一份是他们自己的,一份则是递到市政厅手里的。军火本就暴利,加上这其中差额,没有任何的王权会允许他们眈视金银。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的预想却成真了。他的确泄露了关乎于自己性命的秘密,如果那个神秘人将价目表交出去,那么下一个上断头台的,就会是他莫里斯。
而那个神秘人所要求的圣马赛治理权,他原本是打算投票给另一位议员的。
——那位先生是罗什舒亚尔侯爵手下的人。
圣马赛地区虽然穷困,但依旧有人耽视,他们想用这地方来处理所有肮脏的生意。
罗什舒亚尔侯爵早就与他在这件事上达到了共识,可想而知,假如他按照这个神秘人所说的去做,在下一次的议会中投票给了错误的人,他必定会得罪他。
而那个安托万·加里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早就调查过这个人,他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早些年的任职经历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处事公正,为人廉洁。这样的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席位而转弯抹角地在自己的身上费功夫。如果让他当上治理人,毫无意外圣马赛居民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而他和罗什舒亚尔侯爵的计划也就彻底失败了。
他当然会反抗,可他却连那个神秘的送信人是谁都不知道。
F·DEL·O(剧院幽灵的缩写),这会是那个人真实身份的线索吗?谁会将自己称作是幽灵?
莫里斯一把将信封上那枚鲜红色的骷髅头漆印扯了下来:
“查清楚!”他咬着牙说:“无论是莫琳·坎贝尔,还是任何人。一旦查出来这封信的来处,立刻杀了他。”
“是”,昆西心中一骇,知道那封信中的内容绝不简单,竟然逼着他要对另一位莱斯曼痛下杀手,于是问:
“...父亲,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才对!”莫里斯捏着那页信纸,放到了正燃烧着的烛台上。火舌席卷过纸张,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墨迹便瞬间消散了。
“到底是什么人有本事来威胁莱斯曼?”
“不对,那个歌剧院里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他喃喃自语道:“莫琳,她没那个本事,她更不可能搅和进市政厅里的事情。她的背后有人,是有人想要看着莱斯曼家坍塌。”
他捻起烛台上的灰烬,想起来信中那个提案,若有所思地说:
“既然他想要插手圣马赛的治理...那么会是谁,谁会成为这个新提案的受益者?”
歌剧院里。
梅格说:“经理,我本不该过问这些,但克莉丝汀离开的日子就要到了。大家都在问,我们的下一位女首席会是谁。”
“你觉得我会把卡洛塔夫人请回来,是不是?”
莫琳在薪水确认单的落款处签上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向她。
“也不是,”梅格为难地说:“我只是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卡洛塔夫人虽然不太容易相处,但她为歌剧院工作了这么多年,一定比其他人要更有经验。我知道您和她闹得不愉快,但您是一心为了剧院的,大概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我只是想告诉您,如果您打算将卡洛塔夫人请回来,那么就该提早准备了。我今早路过她所居住的公寓时,门童还特地提醒了我她提出的要求。”
她边说边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莫琳。
“不,你猜错了,”女人放下笔。
“我不会请卡洛塔夫人回来,更不会让她重新担任首席的位置。”
莫琳的语气肯定:“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性格,也和我们上次的争吵无关。但有句话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为了歌剧院。”
“你知道我们账上余款不多,歌剧院需要转型,剧目需要革新,不然我不会来到这里,更不会花大价钱将它买下来。卡洛塔,倘若她是个天才的表演者,无论她的脾气多么糟糕,无论需要花多大的功夫,不用你说我也会将她请回来。但很可惜,她不是。”
“克莉丝汀的成功恰恰证明了她的失败。”
“有时候你们不得不承认,那个幽灵说的没错。卡洛塔的唱腔老套,技巧僵硬,即使没有什么剧院幽灵的存在,阿尔蒙他们也迟早会因为经营不善而不得不将剧院转手出去。”
“您 ... 您怎么会知道这些话?”梅格惊恐地问。
这些刻薄的评论出自于幽灵最早寄予两位前任经理的信件。他们讨论时,自己的母亲也在场,并将这些话当作玩笑转述给了她听。
“既然你们将我当作不懂事的傻子,”莫琳说:“自从我第一次收到那封信后,我就知道我绝不会是第一个经历这些事的人。阿尔蒙他们对此绝口不提,生怕影响到他们卖个好价钱的决心。可他们却在转移账目资料时却忘记了销毁证据。”
“这么说,您竟然是相信那个幽灵的?”
“倒不如说我相信我的亲眼所见,”
一下说了这么多话,莫琳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她为自己的银锡壶里重新添满水,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也让你转告给其他人,卡洛塔夫人是不会回来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如果你们认为身边有任何人能胜任首席的位置,我都欢迎大家向我举荐。”
碍于这女孩和他们将要成为“过去式”女首席之间的友谊,莫琳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她想的是:
这世上不会只有一个克莉丝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