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包厢内等着他的人是莫琳。
“你想和我谈谈吗?”莫里斯看到莫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径直走到莫琳对面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他看到桌上摆了不少酒。有勃艮第,丽思玲和白兰地。
但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常见的柠檬和糖果,或者是下酒的食物。看起来谈判的气势很足,这反倒比打亲情牌更让他感到舒适一些。
至于什么“母亲葬礼上的酒”一言,到这里也可以看出来完全是她胡诌出来的。
“莫琳,我理解你脱离坎贝尔家族的决心。”莫里斯说。
“你现在应该明白你母亲当初的决定是多么错误。既然你选择最终在巴黎安定下来了,也换作莱斯曼的姓氏,那么我想我是时候履行起做长辈的职责来。”
莫琳仰着头听他侃侃而谈。她之所以会代替埃里克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这个血缘关系上的舅舅最后一次机会。严格来说,这是她回到巴黎以后与莱斯曼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她想听听他究竟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做长辈的职责?”莫琳替他斟了一杯酒,调侃道:“如果您有这样的想法,那么请允许我擅作主张地在为歌剧院的赞助者名单加上您的名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么还有什么?”莫琳看着他饮下那杯醇红的酒液,“您打算为我的母亲,您的妹妹报仇吗?坎贝尔背叛了她,而她是您的血亲。”
“血亲?”莫里斯冷哼一声:“早在她偷偷溜出城去的时候就不是了,是她抛弃了我们,就为了一个冷血的英国人。”
“你要比你母亲聪明,莱斯曼能给你的远比坎贝尔要多。”
“你母亲的嫁妆。我想你既然有能力接手下歌剧院这个烂摊子,一定从坎贝尔那里带走了不少东西。给自己好好留着,马上就会有地方用上的。”
“我不太明白。”
“我会利用我在巴黎的人际关系,为你寻找一位合适的丈夫”,莫里斯说。
他本来没想这么直白地说出这番话的。他以为为他的话做好铺垫是莫琳应该的,没想到这女孩这么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始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莫琳,好像那已经是自己所能给予她最丰厚的待遇。
对于他而言,莫琳的出现可能的确只是一场利益交换。
莫琳看上去在巴黎除了莱斯曼以外举目无亲,她既然换做了莱斯曼的姓氏,就证明彻底失去了依仗坎贝尔家族的可能性。她一个死了母亲的年轻贵族女孩,大胆地接手了日渐落败的巴黎歌剧院,即使竭力地在外奔走以求周转,却不见得真的有能力支撑起来。
莫里斯认为,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丈夫,一个能体面地挡在她面前的男人,这才是莫琳眼下最需要的。
“合适的丈夫?”莫琳搜刮了一番自己在巴黎所能接触到的人选,脑海里里蹦出来一个名字。
——昆西·德·莱斯曼。
“除了他,我似乎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莫里斯哐当一声放下酒杯,怒意有些上脸。
对莫琳来说,昆西毫无疑问会是各种权衡利弊下最好的人选,那是他唯一的继承者。
如果昆西成为她的丈夫,那么莫琳就会成为真正的莱斯曼。在现在,在她况且是作为“外嫁女”的血脉的身份,她就懂得利用莱斯曼的名头为自己的生意造势了,如果更甚......
那么她会将莱斯曼的价值利用得一干二净的。
莫里斯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儿子去搅动这滩歌剧院的浑水,在他看来,那是个投进去多少里弗尔也不会翻起水花的销金窟。
“你们是表兄妹,”他僵着脸说。
他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找补道:“下个周日,和我的小女儿阿梅莉一起参加晚宴,如何?就在圣奥诺雷路的罗什舒亚尔府邸。这将是她第一次参加社交舞会,如果能有你的陪伴,我想她一定非常高兴。”
他把一份请帖放在莫琳面前。
很可惜的是,多年未见,他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莫琳沉默了。她微微低着头,垂落的发丝挡住了她的面孔,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就在莫里斯以为她正谨慎考虑这场几乎无人会拒绝的邀约时,莫琳在将面前的勃艮第一饮而尽后站了起来。
她用饱含遗憾的口吻回绝了他的提议:
“既然昆西表哥不能成为我的丈夫,那么我暂时还没有什么理想的结婚人选。还是希望我们美丽的阿梅莉小姐能享受那场宴会吧。
“我相信您一定会为她挑选到满意的丈夫。”
莫里斯摇了摇头,认为这是女孩倔强的自尊心作祟。
“当然,她会的。”莫里斯说。
他在心里嘲讽她。
这样好的机会,如果不是莱斯曼,她不可能再得到同等级别的邀约。不要说罗什舒亚尔,巴黎哪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会选择歌剧院里抛头露面的女经理来作为自己的妻子?即使她姓莱斯曼。
可他却不知道,在莫琳眼中,他所错过的也是相同的。
这是莫琳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莫里斯错过了。
半个小时后,五号包厢。
埃里克刚打开包厢门,就看见女人神态轻松地抱着双臂半倚在门旁。剧院里澄亮的光线将她的脸庞照得圆润而温和,像极了剧院门口那尊臂膀半张的圣女塑像。带着与她自身气度极致不符的,犹如上神般的高贵。
“是场愉快的交易吗,幽灵先生?”
莫琳摘下挡住自己脸庞的宽边黑色檐帽,笑盈盈地看向埃里克。
她早就瞥见门后边那个不省人事的身影了。看来莫里斯果然还是没能与这个幽灵相互抗衡,是她原先高估他了。这也让莫琳突然产生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自己听了他的指示,既然连莱斯曼家的现任掌权者都难以从他的计划中脱身,那么又况论她呢。
埃里克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
他差点被她原先那几句求情的哀告给骗了,这两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家族亲情,而是都想着用对方来做利益交换。瞧瞧她现在的表情,如果说那不是得逞的笑容又会有谁相信。
“是的,你做的很好。”埃里克重新戴好手套,反手将包厢门轻轻带上,“不久就会有人发现他,你将人送回去,他不会再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事。”
“不会记得?这是什么意思?”莫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按他的话来说,莫里斯并没有受到和自己一样的胁迫,而只是单纯遭遇了一场意外的短暂失忆而已。这根本无伤大碍。
“别表现得那么迫切,莱斯曼小姐。你难道希望莱斯曼先生遭受不幸的迫害吗?我不会那么对待他的,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不知道我在你这儿还有面子这回事”,莫琳冷冷地回望他。
对方显然很清楚她和莱斯曼家族的关系,却依旧对于他们两个展现出了天差地别的待遇。看来即使是幽灵也逃不过攀炎附势的本性,莫琳没有动作,心里却恨不得将绳索塞到面前这人的手上,将他拉到莱斯曼的面前质问他究竟为什么不动手。
“弄了半天,原来受害者只有我?”莫琳逼近埃里克所在的位置,“我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荣幸,成为你首次下手的目标吧?”
她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在魔鬼面前依旧能够恶习不改,将他用以杀戮的镰刀反向逼至自己的脖颈前面。
埃里克在这点上十分佩服她,也正因如此才喜欢与她这样的人做交易。在他们这样的群体里,有不少人沉溺于观看弱者的挣扎,并从中衍生出享受的饱腹感,而他不属于这一类别,他更爱争锋相对,甚至刀尖调换的刺激感。这让他忘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忘记那些怜悯恐惧的眼神,忘记自己可怖的面貌。
他当然不会回答莫琳的问题。
埃里克举起手,轻松地说:“那并不是我的本意。莱斯曼小姐,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是你主动闯进那间密室的。我们之间原本也可以和平相处。”
“你别以为我是什么任人拿捏的...”,
莫琳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起来,她很少在人前露出这样的表情,除非对方真的惹怒了她。
“如果你继续像现在这样羞辱式地利用我,我不保证不会拉着你一起跳下去。当我不再顾惜性命的时候,也并非没有能力杀了你。”
在任何一个人听来,这番话都是杀意汹涌的威胁。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也很难说会不会因为羔羊濒死前的全力反扑而略有退缩。更何况莫琳不是柔弱的羔羊,
埃里克的目光变得炽热,莫琳的话使他有些兴奋起来。
莫琳还是错估了他,作为埃里克的每寸血肉,都不是在正常伦常纲理和道德三观下所塑造出来的,你要是用常人的角度去看待他,将彻底激发他的试验欲与好奇心。
他没有在正常的世界生活过,也没有与人平等接触的经验,你一但伸出自己温室内存活的触角,就不可避免地被魔鬼附身作初探人世的试验品。
他很想捏住眼前这个女人的脸,尝一尝她肌肤上的体温是否真的比自己要高上几度,他想知道她会怎么杀了自己,他想知道她会从哪一个角度刺开他的血管,血液流出的时候,她的眼神又是否会变得更加炙热。
理智最终还是使他压住了自己的颤栗,埃里克垂下眼睑,睫毛隔着冷硬的面具簌簌颤抖,说:“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将你抚养成现在的样子”。
“莱斯曼是个有趣的家族,我相信我们会得到令彼此都满意的利益的。”
莫琳沉默一瞬,问:“如果你能杀了莫里斯,让我当上莱斯曼的掌权人,岂不是对你更有利?”
“你能够直接控制我,省去莫里斯这个麻烦的中间人。我对莱斯曼毫无感情,会配合你做一切事情。”
埃里克确认她是在说笑话。可她的表情又让他觉得她似乎是真的想这么做。
抛开他会不会杀了莫里斯这件事不谈,即使莫里斯死了,权力依旧会传递到他的子女手上,昆西就是挡在莫琳面前最名正言顺的阻碍,她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他偏了偏脑袋,似乎在思考她说这番话的意义究竟在哪。
“提个建议而已,不必当真”,莫琳耸了耸肩。
她有时候真觉得埃里克是种针对她所存在的诱导剂,他总能适时将她骨子里所有的恶都激发出来。她能感受到自己血液里的贪欲、暴虐都像是闻到春天的风那样野草一般地复苏过来,如果不是她所处的位置,如果她的运气再差一些,说不定她也会成为埃里克那样的魔鬼。
她方才的气焰被他话里的冷水泼上了两泼,早就逐渐熄成了火星子。可她既然都站在这儿了,就不能再轻易地放他离开。莫琳问:
“我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最后的解药?我已经替你做了不少事了。”
“不必着急,莱斯曼小姐。”埃里克恢复了他漫不经心的语调。
“这种药物的制作极为精妙复杂,原料更是罕见,你应该珍惜它留存在你身体里的时间才对。”
“越珍贵的东西,越要物尽其用不是吗?”
莫琳注意到,这个幽灵越来越爱说废话了。
他好像将和她交流这件事变成了闲暇中一种有趣的消遣行为,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埃里克旁边,使劲踹了昏迷中的莫里斯一脚,然后让开了道:
“你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