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波澜不惊,却让好不容易平静下的莫琳再次激动起来:
“换掉?”
她的声音又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些。意识到这样很有可能惹来多余的注意后,莫琳捂住自己的嘴,竭力放低声音:“你在说什么?这位先生,明天就是首演了,我以为你能提出些切实可行的意见来!”
“我替你找到了更好的人选。你不是想要让歌剧院通过这场首演彻底扬名吗,按照我说的做,你会如愿的。”
听到这句话,如果不是性命还被捏在这个魔鬼的手上。莫琳简直想要跳到桌子上去将唾沫吐到他那冷冰冰的面具上。他说得容易,可这场剧目是她亲自改编排演,男女首席都是挑的剧院中嗓音条件最好的演员。为此,她甚至不惜辞退剧院多年来的台柱卡洛塔夫人,并为此支付了对方高额的违约金。
“全巴黎恐怕都找不出来更优秀的男低音了,如果你要为我现找一位音乐家,那么为什么不早这么做?”
“我并不是要为你现场举荐一位。莱斯曼小姐,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本人会亲自完成这场首演。”
莫琳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得了不治之症,她连恐惧嫌恶都顾不上了,靠近那个幽灵边上两步,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贴上那个刚才发声的地方,说:
“你说你要亲自完成首演?”
“你难道是打算代替男低音上场演出吗?!用那半张脸?我还以为你从来就生活在那片黑湖下边不出来呢。”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埃里克不动声色地退了退,他的那半张脸上竟然显露出本该出现在对面那位女士脸上的嫌弃来:“如果如你所说那样,那么我现在又站在哪儿?我不知道莱斯曼小姐的卧室也挪到了幽灵的地窖里。”
“噢,我就算是哪天破产了,被赶出歌剧院也不会住到你的地窖里去。”
“怎么,你终于忍不住对克莉丝汀的思慕,打算当台和我们的子爵先生宣战了?你会毁了我的首演的!我哪怕是毒发身亡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提到克莉丝汀,埃里克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松动,但他依旧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陪伴她完成这场首演而已,这对克莉丝汀意义重大。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上场,也不会吓跑你那些心脏脆弱的观众们,你只需要让场上那位男低音完全配合我。”
莫琳的神色骤然复杂起来,她简直难以描述这个幽灵对于爱情几乎空白的理解,这种感觉她只在被丧心病狂的追求者塞了一个月的花时有过。
“我在黑湖时和你说过...”莫琳留了半句没说完,她想她自己总是有着不合时宜的仁慈,总能对这个魔鬼心软。
埃里克不想回答这句话,他感到像是被对面的人将自己的自尊揭开了一样难受。这种被温和包裹住的好心往往比当众摘下面具更难以让人抗拒。
“做你该做的,莱斯曼小姐。幽灵是不值得人同情的。”
首演如期举行。
为了替首演造势,莫琳邀请了几乎大半个巴黎社交界的名人,其中包括像子爵一样的上流贵族,以莱斯曼家族为首的富人阶层,常常在沙龙中聚首的音乐家和艺术家,甚至还有十七号公寓那位以美貌闻名巴黎的交际花。
说起来莱斯曼根本没有必要白费力气去市场上花大价钱和平民一起竞价那几张为数不多的余票。就在得到父亲嘱咐的那天下午,昆西就从管家手上拿到了三张最佳观赏位的黄金票,据说是由一位穿戴得体,几乎下一幕就能出现在王室葬礼现场的夫人送来的。
那丫头精明得要命,连他从未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妹妹都打进了自己的算盘。
三张黄金席,却没有安排一间私密度上佳,贵族们普遍倾向的二楼包厢。她大张旗鼓地将这个向来行事低调的家族置于拥挤人群的最正中,无非是想借机宣传,将那些对歌剧不甚感兴趣,却又想和莱斯曼打交道的家族拢入自己的客户群体。
她什么钱都想赚。
不过莫琳自然也知道莱斯曼不可能这么听话,这几张票纯粹是为了膈应他们而已。
莱斯曼不差这几个钱,莫里斯大概率还是会坐在自己儿子为他高价竞得的包厢里,而那个心思缜密的昆西,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可怜的父亲将不得不独自面对剧院幽灵的威胁。
“欢迎,莱斯曼先生。”
今天莫琳是主人,她站在观众入席必经的前厅门口,和每位有身份的往来者寒暄,顺便再乘机拉拢一些有意向的投资者。等看到莫里斯·德·莱斯曼的脸后,她挂在嘴边的笑容更深切了一些。
“这么多年不见,舅舅,看来你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莫琳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对方胸前的领针上,那是王室赠予莱斯曼家族的“勋章”。看来莱斯曼给予了今日的出席一定重视,不然不会如此隆重地打扮自己。
莫里斯看着面前几乎要和自己一般高的陌生女人,差点没能将自己的外甥女认出来。直到他发觉对方正用那种奇异的眼神上下扫视自己后,才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他确认,这就是十几年前那个习惯趾高气扬发号施令的小女孩。
只有她,会因为想在自己脸上看到恼怒的情绪而故意强调他商人的身份。
她向来是顽劣的人。无论是作为从前的莫琳·坎贝尔,还是现在的莫琳·德·莱斯曼。
“小买卖而已”,莱斯曼笑眯眯地回答:“我没想到你如今会有这样出色的能力,孩子,你的母亲一定会为你今天的成就而感到骄傲。”
提到母亲,莫琳的脸色变了变。当初母亲在坎贝尔家族受苦的时候,可从没见自己这位舅舅有过丝毫关心,甚至是她的葬礼,他也没有现身。
但她当下却不能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先前的那些将无辜他人拖入泥潭的懊恼与丧气突然都消弭无踪了,她垂了垂眼,礼貌地将莱斯曼请入了他的席位。
“希望您能享受今天的演出”,莫琳说。
莫琳·德·莱斯曼并没有在她的宣传标语上弄虚作假,观众们很快见识到,这的确是他们毕生都未曾有幸聆听过的迷人歌声。
尤其是那位与女高音搭档的男演员。
他的样貌平平无奇,而歌喉却是这样惊人地瑰丽,使得他整个人的形象都高大伟岸了起来。他的音域宽阔,音调立体,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演员所处的位置,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每寸肌肤都沐浴在他所施予的神圣乐河中。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他们很难相信世界上会存在这样的天才,哪怕是最为俗气的爱情,也叫他变得高雅不可攀。
只可惜没几句话的功夫,那位男演员就碍于剧情需要而被蒙上了黑纱。即使连他的嘴唇也看不到,观众的目光依旧像着了魔似的始终追随着他。
就如同她所预料的那样,演出大受欢迎。
改编后的剧目彻底夺得了早已厌倦陈词滥调的观众们的芳心,原先被他们撇在手边的节目单现下摇身一变成了交际场上时髦的流通物,不少贵妇们都开始和身边带来的女佣们窃窃私语起后边的剧情。
羽毛扇后的嫣红唇脂,礼帽下边萦萦缠绕腾空的烟雾,各个地域的口音相互交杂,为这场盛典口口相传。
趁着嘈杂的幕间休息时间,一位穿着黑色套裙的女人迈入了莱斯曼的包厢。
此时的莫里斯正准备起身去和自己的大儿子昆西碰面,不料迎头就碰上了这位看上去年轻,但却严肃古板的女孩。她看起来可一点儿没有身为下位者的谦卑自觉。
这让他想起几刻钟前与自己侄女那番不甚愉悦的见面,多么熟悉的场景,同样的,他们都没有像旁人一样对莱斯曼有着本能的恭敬。现在看来,不光是她,这整个歌剧院里都没几个人拥有这些普遍的常识。
什么样的经理手下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员工。
莫里斯劝说自己没必要和小辈多做计较。他将挂在门口的大衣披上肩,连胳膊都懒得抬,只是扬扬下巴,示意对方替自己穿上。
这本来是贵族家贴身佣人做的事,莫里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因为此行无意铺张排场,所以没有带平日惯用的仆人,于是想着让剧院的人代行其职。从他的角度来看,这是某种荣耀。
寻常人或许会因为他这番自带压迫感的举动而忘记自己的来因,但梅格却没有动,她仍然记得自己的目的与职责。她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我们经理在五号包厢准备了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供贵宾们评鉴,还请您移步。”
这并不是寻常剧院习惯的做法,通常来说,即使有主人拿出私藏招待贵客,也不该聚集在某一间包厢,而是由侍者们分发去各处,绝没有让客人挪步的先例。
莫里斯挑了挑眉,言语中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讥讽。他的耐心不多,没打算浪费在这种地方:“原来你们经理不仅在剧目上下足了心思,连幕间都是这样别出心裁。移步就不用了,也没什么酒是贵重到连莱斯曼家的酒窖里都不曾有过鉴藏的。”
见他丝毫没有扭转心意的样子,梅格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这是您妹妹葬礼上的酒”,她说。
她将女经理告诉她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对于是否能在这位看起来毫不受血脉亲情所累的先生身上奏效并没有怀抱多大希望。
“经理说,您当初没能参加自己母亲的葬礼,她深感遗憾,所以特地藏下几瓶宴客的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您有机会弥补当时的缺憾。”
莫里斯的脸色霎时变了。
他早就明白对方是想借此机会和自己谈谈,又或者是做些什么交易,才要让人将自己引入五号包厢,可他没想到莫琳竟然不惜将自己已故的母亲,自己多年未见,甚至已经断绝关系的妹妹搬出来。
她决心离开巴黎嫁给坎贝尔的那天,莫里斯一直追到了城郊外将马车拦下。他说:“父亲病重,你至少待到他痊愈起来再走。”
可妹妹却只留下了一句话:“哥哥,以后莱斯曼和我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如果让她看见,自己的女儿成长为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哪怕将自己搬出来也要回到巴黎重新借上莱斯曼的势力,她也许会难过吧。
他最终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了这位新上任的年轻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