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里太太离开得非常突然。
就在昨天早上,她还提着那根熟悉的黑色执杖在鞭策几个懒散的小舞女,而今天,那根棍子就失去了主人,孤零零地伫立在舞台的角落里。
早上,由于吉里太太叩门声难得地缺席了一日,女孩们破天荒地多睡了两刻钟。她们裹上被子沉沉睡去的时候大概还不会想到,被自己视为头羊一般存在的吉里太太,会突然消失在这里。
面对突如其来的松懈和自由,除了抽泣的梅格外,其余的女孩们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们的女经理前来向她们宣布了芭蕾舞团解散的噩耗。
“等你们回房间收拾完东西,这就可以走了”,莫琳的语气像是在宣布将明天的早餐由煎蛋替换成培根那样平静寻常,“这个月的薪水还是会正常下发,自己或者让家人来剧院领都行。姑娘们,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祝你们以后一切好运。”
达茜站在她边上,补充道:“在剧院工作超过两年的人可以获得额外五十里弗尔的补贴,受过伤的翻倍,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的管家。”
底下静默片刻,然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凄哀的呜咽由小及大,逐渐变得混乱嘈杂,以至于无法收拾。昨天还在互相打闹,私下抱怨吉里夫人过于严苛训练的她们,又怎么会想到今天会迎来骤然的变故。
女孩们伏在彼此的肩头,眼泪打湿纯白色的布料,这些丝绸缎布是如此让她们难以舍弃,并将成为今后永久的怀念。离开歌剧院以后,她们不会再有机会穿上这样美的裙摆。
克莉丝汀混迹在舞女们中间,她的处境有些尴尬,像个沉船前最后一刻获救上岸的幸运者,不知道究竟是该表露自己生的喜悦,还是与众人一起替死者哀告。
“我...我以后该去哪里?如果就这么回去,母亲会打死我的。”有女孩带着哭腔问。
另一位女孩则似乎还没有认清女经理在这件事上的决心,她还想尝试着为自己博取机会:“就让我们再多待一段时间吧!莱斯曼小姐,我们保证会努力训练的!”
芭蕾舞团里的女孩大多家境不富裕,甚至有不少人是吉里太太当初从贫民窟里挑选出来的。她们脱离最底层温饱需求的日子还不久,不会有太多家底来支撑她们度过失去工作的日子。
“我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和读书的弟弟需要供养,失去这份收入的话,他们连饭都会吃不上的,小姐,请你发发善心,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一位女孩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而在这场悲哀的嚎哭中,梅格的抽泣也在她们的衬托下不再显眼了。她擦擦脸上的泪水,开始收拾自己的心情。她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自己比同伴们更早认识到这两位贵族小姐的决心。倘若这时候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任何一位道德感强烈且好心肠的女士,她都不会忍心发生这样的场面。
可莱斯曼和她身边的海伍德小姐不是。
她们是真正的商人,合格的交易者。她们是真的想把这个濒临破产的歌剧院拯救起来,而这样无异于绝地求生的拯救是需要代价的。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包括她自己,就是代价中最先牺牲的那一部分。
以老沃特为首的工人也围聚在舞女们周围。
他们虽然没有反应剧烈地提出抗议。但也免不了在私底下议论几句莫琳的作为。
“经理怎么能够这么做?我就知道她也是个没有良心的资本家!”
“辞退吉里太太也就算了,她毕竟和那个幽灵勾连在了一起。可这些姑娘们,她们什么事也没做错,为什么也得走呢?”
“吉里太太和那个幽灵认识?”有不知道内情的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下解释得清楚了,怪不得她总是让我们离它远远的,不要招惹这些东西。弄了半天,他们俩是一伙的?”
有人在话缝中偷偷瞟了一眼奥斯顿,说:
“你以为吉里太太走了之后,芭蕾舞团还能像从前那样吗?这些女孩们本就性子懒惰难训,如果不是吉里太太,舞团恐怕就彻底散了。我说,莱斯曼小姐又不是个傻子。”
“剧院在这些人身上真是浪费了不少钱”,有些言语逐渐变得刻薄,“我看也没能招来更多的客人,不如叫这些女孩去街边挥挥手帕来得快”。
从他开始,议论声逐渐以奥斯顿为中心形成了怪圈。在没有奥斯顿在场的外圈,人群肆无忌惮地斥责莫琳的无情,而在内圈,又有不少看上去体贴入微,知情识趣的言论陆续冒出来。
这大概得益于奥斯顿前两日的壮举——将一名多嘴的工人(传播自己与女经理不实谣言)打残了一条腿,这起到了不错的威慑效果。除了被老沃特罚了半个月的工资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负面影响。
老沃特皱着眉头看着他们。
哭泣的姑娘,涣散的人心。他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他开始不确定自己当时将奥斯顿举荐给经理是否是正确的决定。这个年轻人显然已经被莱斯曼小姐迷得神魂颠倒,如果她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那么无异于是他将屠宰的砍刀,尤其是在这把砍刀还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情况下,亲自递了上去。
他原先以为这位行事果决的小姐是真正能挽救歌剧院于水火的人,而现实看来,在她是否有这样能力的问题依旧存疑的情况下,她毫无疑问是个无情的人。
吉里太太来到剧院的时间几乎和他一样久,她这次离开,作为共事多年的伙伴,他得去为她践行才对。老沃特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的抽气声,转身离开了。
可有的时候,不幸和烦恼总是扎着堆出现,仿佛这样就一定能找到乘虚而入的空间,将原先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人一举击溃。
老沃特离开后,有两个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扭打到了一起。
“是你这个狗崽子偷了我的钱,是不是?我就知道金子不可能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
“疯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的钱放在哪里?有本事你将事情说得更清楚一些!”另一个人扑上去,将男人的声音淹灭了。
最开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击,后来则逐渐发展到拳脚上的功夫,这个朝那个的鼻子上来上一拳,那个朝这个的肚子上踹上一脚。没过多久,两个人脸上就都多了几点青红交杂的颜色。
最开始还有几个人先上前劝架,却在那些肮脏的皱骂声中被引惑着加入了战局。于是厮打在一块儿的身影变得越来愈多,逐渐叠成了一座散发着汗臭味儿的小山。
有人看了奥斯顿几眼,在发现他反倒躲开争端的时候变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而奥斯顿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这回可的确是没有多管闲事的意向。他刚才听见了,这两个人冲突的原因是怀疑对方偷走了墙壁里“上帝”赐予的财富。而他作为事实意义上的罪魁祸首,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又怎么会愿意搅和进去呢?
然而其他的人却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这个被他们称之为家的歌剧院就快要崩塌了。
先是撤走剧院一直以来的票房保障卡洛塔夫人,然后又将吉里夫人辞退,现在连大半演员都遣散回家,这很容易令大家开始怀疑这位年轻的女经理是否是将接手歌剧院这件事当作一个彻彻底底的消遣。
富人的孩子寻求消遣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的父母也往往并不将这看作是什么需要严加管束的地域,相反地,他们认为孩子能在失败中得以成长,甚至在逆境中意识到自己优越的生长环境,最终回到家族所提供的沃土里。
他们这些人则没那么幸运。一旦这份工作被收回,就将有数口人面临饥寒交迫的处境。
与他们不同,也让他们因此而感到忿恨,以至于时常难以共情的是,她玩够了还会有随时撂挑子走人的底气。这是她的姓氏所赋予她的权利。
最近的歌剧院人心惶惶。
又是黄金失窃,又是舞团解散,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大家都有些提不起兴致干活。可新经理上任后的第一场演出就在下周,如果让他们以这样涣散的情况出现在观众面前,恐怕歌剧院就得彻底关门大吉了。
“听说你们新来的经理遣散了芭蕾舞团?”
回家后,有不少贵族家的仆人都跑来和老沃特求证。遣散芭蕾舞团放在哪里的歌剧院都是新鲜事,他们还从没见过没有舞团演出的剧院呢。
“该不会不久后你也得跟着回家吧?要我说...”
“有你们什么事儿?!”老沃特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那样驱逐他们:
“你要是哪天见到我在家里,那指定是歌剧院关门的时候!”
莫琳有些烦躁,在她原先的预想中,运营歌剧院并不是一件这样困难重重的事情。
可现在她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步上了错误的,难以掌控的道路。就从遇见那个幽灵开始。
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埃里克。
是时候他该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