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街上行人俱是脚步匆匆,赶着回去一个称做家的地方,唯有玄尊不慌不忙,步履缓慢而沉稳。
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有地方可去的,在完成所有心愿后,有一个可以供他安心休息的地方,然而并没有。
他有一座妖王殿,里面什么都不缺,可他下意识地觉得,那里并不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诺大的宫殿里,金银珠宝,字画珍玩,山珍海味,奴仆舞姬应有尽有,可当他呆在里面时,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然而他又说不清缺少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
他好像把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于是他离开妖王殿,来到无回山,这个关了他三百多年的地方,想看看当初逃离时是不是走的太过匆忙,把什么东西落在山底了。
他在无回山底找了好几日,踏遍了黑暗地底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也没发现,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他要找的东西不在无回山底。
可又在哪里呢?
他到底丢了什么?
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头就开始隐隐作痛,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无回山下逃出后发生的每一件事,也能回忆起被关进无回山前的事情,唯独困在这山底的三百多年暗无天日的岁月,让他痛失了很多。
可他确定自己已经全部拿回来了,一样也不少。
他稍微活动身体,感受那些失而复得的部分,再次确认自己是完整的。
然则他内心深处却总有一种深深的不安,提醒着他还少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必须要找回来的东西。
绣花丝帕从楼上飘下,不偏不倚,正落在玄尊头顶。
当然,如果想躲,他自然是能躲开的,不过他正在认真地想事情,加上这东西也没什么危害,便懒得理会。
“这位爷,来玩玩吗?”娇软的女子声音响起。
玄尊扯下帕子,循声望去,只见斜前方楼上的横栏处或依或靠,站着好几个浓妆女子。
那几个女子看清他的样貌后,仿佛集体被施了什么法术似的,同时呆了呆。
片刻后,最先回过神来的那位脱口而出道:“这位爷真是好……英武,我还从没见过像爷这样的人物呢!”
大概是过于激动,她说话的声音居然有些微的发颤。
接着那群女子纷纷回神:“爷,别愣着呀,上来嘛!”
“上来喝杯水酒,听我们唱个曲儿,不要钱。”
她们这边过于热情好客,身后可有人不乐意了:“姐几个,不带这样的啊,为什么给他免费,却要收我银子?”
那人说着话,将半边身体探出横栏外,招呼元臧说:“尊上,喝一杯?”
玄尊想了想,转身进入楼内,他不理会站在门口迎客的老鸨,径直上了二楼。
“魅魔。”
玄尊走到魅魔对面坐下,魅魔端起酒壶,斟满一杯酒,端放在玄尊面前,玄尊不说话,也不喝酒,只静静地看着外面。
楼内灯光明黄,映上他的侧脸,勾勒出硬挺明晰的轮廓,完美到连魅魔看了都忍不住心动。
一个身材丰满,长相妖娆的女子走到玄尊身畔,正欲坐下,玄尊突然抬头,目光冰冷地扫那女子一眼。
只一眼,就让那女子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倒退着跑开了。
魅魔怀中搂着个美人,不以为然地说:“美酒与美女,正是世间绝配,尊上,人生苦短,为何不及时行乐?”
玄尊对美酒或者美女都丝毫不感兴趣,他深沉的眼眸望向天际的虚空,仍在苦苦思索被自己弄丢的究竟是什么。
“你……”
玄尊犹豫着开口:“有没有丢过什么东西,却又完全想不起丢的究竟是什么?”
魅魔一愣:“弄丢的,想不起来是什么的东西?”
片刻后他回味过来,抿唇一笑:“恕我直言,尊上,这东西真的存在吗?”
玄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道:“存在的。”
魅魔的眉尖一蹙即展,哈哈笑道:“尊上切莫太过执着,否则容易滋生心魔,心魔难医啊!”
言毕一使眼色,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立刻围向玄尊身畔,玄尊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走开。
魅魔的话让他有了片刻的动摇,难道他真是生了心魔吗?
他立刻否定了,不,不是心魔。
他在这无名小镇呆了三天,因为他确定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每当他去想时,那些事情却在他脑中来回飘,他明明感觉到它们就在那里,却什么也抓不住。
“或者……”
看到玄尊苦恼的模样,魅魔眼睛一亮,低声吩咐怀中美人几句,美人嘻嘻笑着,扭着杨柳腰款款而去。
不多时,几个水嫩清秀的少年挤挤挨挨走过来,一字排开,站在玄尊面前。
“尊上看看,可有中意的?看中哪个叫他过来伺候你,或者……全都过来伺候着也行。”
玄尊扫了那群少年一眼,眸底深沉,没有半分波澜,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起身说:“告辞。”
“尊上这是要去哪儿?可否告知?”
魅魔朗声说,“自从打败十大仙宗后,这天下便以尊上为尊,尊上什么都有了,该当好好享受才是,岂料尊上整日不见踪影,不知在忙碌什么,有我等能帮忙的吗?”
玄尊沉默片刻后坦言:“我在找东西。”
“哦?”魅魔坐直身体,指节有节律地敲击桌面,说,“找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吗?”
“不错。”
魅魔打量玄尊,看他一脸认真,点头说:“既然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那又何必费心费力苦苦追寻,就像镜花水月,说不定到头来全是一场虚空。”
“或许吧。”
玄尊点头,义无反顾地转身下楼,来到街上,他顺着街道稳步向前,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小楼上,魅魔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完全溶于夜色中,随手将酒杯掷于地上,酒杯应声碎裂,酒浆四下飞溅,却不落地,就这么悬于半空,宛如颗颗水晶般晶莹闪亮。
玄尊一路向前,他不依靠法力,既不吃喝,也不休息,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走过无数的城市村庄,森林旷野,溪流湖泊……
每到一处新的地方,他都会停下,认真搜寻,期望能找到丢失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也好。
他每次都怀抱期望而来,带着失望离开,却从未想过想要放弃。
内心深处仿佛有种力量在不停地催促鼓励着他,告诉他一定可以。
这天,他来到一个城市,站在城墙巨大的阴影下,仰头看城门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北沧。
北沧?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意外地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虽然他敢肯定自己之前从没来过这里,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就好像他已经无数次说过这个名字一样。
他在北沧城内呆了十天,这十天里,他踏遍了北沧的每一个角落,寻遍每一处砖瓦,原本以为能找到些什么,可是,仍旧什么也没有。
看来他熟悉的只是北沧这个名字,而非这座城市啊。
确定北沧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后,玄尊决定离开,临走时,郁郁不已的他登上高耸的城墙,和守城的军士一起向外眺望。
一座隽秀的山峦挺立在不远处,山上林木苍翠欲滴,与碧天白云相映成趣,如诗如画。
元臧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山?”
身旁的军士看他一眼,说:“沧山。”
听到“沧山”这个名字,玄尊脑中仿佛有什么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开口反驳:“不对,怎么是沧山,那不是……”
一个名字卡在他的嘴边,他想说,可偏偏却说不出口,于是,玄尊那张木然了几千年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类似“面红耳赤”的表情。
军士奇怪地看着他:“什么不对?这就是沧山,叫了几千年了,一直都是沧山,你知道这城为什么叫北沧吗?因为它正好在沧山之北……”
“不,不是这样的……”
玄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鼓动,呼之欲出,可是偏偏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而已,被卡在某处出不来,他试图凝神思考,剧烈的头痛却突然袭来,就好像有人正拿着把锤子在狠狠敲他的头似的。
“你没事吧?”
军士看他双扶头满脸痛苦的样子,想过来扶他,却被他避过,他双手死死压着额角,跌跌撞撞走下城墙。
他踉踉跄跄走出城门,忍着撕裂般的头痛,挣扎着向那座山走去。
不,那不是沧山,他十分确定,可它究竟叫什么呢?
脑中有无数碎片在来回飞舞,帧帧画面一闪而过,快的他根本抓不住,完全看不清上面都是什么。
他拼命努力,想抓取一两张,可与此同时,他的头越来越疼了,整个脑袋都在轰隆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一样。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水一样流下,他仍挣扎着向前,他有种预感,他要的答案,就在那座山里。
他的头剧痛无比,整个人都昏沉沉的,连站都站不直,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两腿像灌满了铅般沉重,他不得不弯着腰,咬着牙,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着,汗水不停滴落在地,激起片片粉尘,在他眼前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