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瀛锋和于明同时发出了惊呼。王瀛锋直接坐起来看着张琏君,张琏君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躺在坑上,双手枕在脑后,慢吞吞道:“我的家已经没了,我还能回哪里去呢?”
除了王瀛锋,剩下的两个人也多少能够猜到一点张琏君家里对他的态度,毕竟农庄上的其他十五个青年,谁都收到过从老家寄来的东西,只有张琏君没有。
他们还以为是张琏君和家里关系不好,哪里能想到张琏君家中已经没有人了。王瀛锋多少知道一点,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张琏君会因为这个而不回去。
“我母亲在□□那年就走了。”张琏君的语气暗淡下来,于明和鲁弘对视一眼,纷纷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是对张琏君的一次伤害。于明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个。”
“没事。”张琏君的神色只是暗淡了一瞬,但是他旁边的王瀛锋完全没有当事人这么淡定。他表面上似乎只是好奇张琏君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实际上他看着张琏君的眼神当中,痛惜和恨铁不成钢已经遮不住了:“张琏君,你不回去也好,但是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外地青年中相当一部分是北方人,熟悉了之后就会习惯性地喊对方的名字,只有王瀛锋,几乎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张琏君”。
听王瀛锋这么一问,于明才反应过来:“对啊,琏君,就算你家里没什么亲人了,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啊。你妈妈不在了,你家的房子还在啊,你得回去,不然你家那房子会被别人占了的!”
就连一向不怎么掺和聊天的鲁弘也说话了:“别的我不好说,但是我能说的是,你继续呆在这儿,这儿的发展速度肯定比不上外边。你哪怕去外面的镇子上,也比留在村里好。”
张琏君摇摇头:“不是,我是想,我想留在这里为他们做点什么。既然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为什么不把这个地方当成我新的故乡呢?这世上,除了我曾经的老家,就是现在这个地方,还与我有联系了。”
窗外月明星朗,照得四野一片澄澈。张琏君的话说得其他三个人都沉默了。于明虽然没有王瀛锋和张琏君那么熟,但是他也觉得留在村子里对张琏君来说太浪费了。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个理由出来:“琏君,虽然这三年庄子里的人对咱们确实也不算亏待,我也挺感激他们的,但是要报答他们,并不需要用一辈子来报答啊,你可以走了之后,你在外头发达了,直接回来给村里捐一条路,这不是更好吗?”
还没等张琏君回答,王瀛锋突然伸手抓着张琏君的衣领,直接把他从炕上拎了起来:“张琏君,我有话要和你说。”
于明被王瀛锋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转头看了看鲁弘:“你知道他俩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家都在一起劳作、生活,谁都能看出来王瀛锋对张琏君和对别人不一样。鲁弘叼着一根用烟草和草纸卷起来的“卷烟”,嘴里冷哼一声:“两个傻子呗。”
“什么?”于明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但是鲁弘却不肯再说了。
屋外,皎洁的月光照得四野一白。张琏君和王瀛锋的影子映在地上,像是落在幕布上的一双剪影。
“张琏君,你是不是又不想活了?”王瀛锋强忍着怒气,逼问张琏君。
张琏君不看他的眼睛,只是看着不远处月光下的水田:“没有,我不是在给自己找活下去的动力吗?”
“你是吗?”王瀛锋几乎要被气笑了,他上前一步,想再揪着张琏君的衣领把他拉过来,但是他看见了他肩膀上的补丁,想起这是张瀛锋晚上借着月光一针一线补起来的,便生生地把动作改成了帮张琏君整理衣领:“张琏君,你把自己的一辈子都耗费在这里,你不是在自杀吗?”
张琏君不赞同地转了转眼珠。王瀛锋预判了他要说什么,伸出手掌挡在他的嘴唇前,张琏君湿热的呼吸轻轻地扫在他的手心中。王瀛锋盯着张琏君露出的上半张脸:“真要报答,像是明子说的,你大可以富贵之后衣锦还乡,你偏偏要把自己的一辈子搭进去,你不是自杀是什么?”
张琏君在他手掌后张了几次嘴,但是都没说出话来。他的气息扫过王瀛锋掌心的皮肤,王瀛锋的心头一颤。张琏君最后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迎着霜白的月色,张琏君站在水田边,那双常年被眼睑遮盖的、半阖着的眸子中露出一丝嘲讽来:“王瀛锋,对,你说得都对,但是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是生是死、是种地还是进工厂,和你有什么关系?”
初夏夜,夜间已经有了夏虫的喧嚣,蛙鸣在水田中阵阵响起,吵得人头晕目眩。墨一样的夜色仿佛融化在了水田的波纹中,等到它再被水波反射出来的时候,已经从黑色变成了一段深蓝色的晶体,从水面上蔓延到周围所有的空间里去,让所有的空间都染上了几分沾着稻香的凉爽。
王瀛锋被张琏君问得愣住了。他把自己的手放下,有些绝望地在月下不断地触摸着自己对张琏君感情的边界。
他是我的朋友?王瀛锋扪心自问,他把“朋友”这个词在自己心里琢磨了半天,却总觉得“朋友”这个词和他与张琏君之间隔着一层膜。
他是我的兄弟?王瀛锋想到这里,在心里暗自笑了。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从出生到现在也不明白亲兄弟之间应当如何相处。
他是我的什么呢?王瀛锋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他的眼底映着一轮倒映在水田之中的、被波纹扭曲了的月亮。
但是张琏君的问题迫在眉睫,容不得王瀛锋细想。他只能抓住张琏君的衣袖,急急道:“这些都是我为你想的,要是你实在不愿意,那我也不走了,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张琏君惊讶地看着王瀛锋,他觉得王瀛锋实在是幼稚得可爱,没忍住笑出了声:“王瀛锋,你真以为这对我是一种威胁吗?”
王瀛锋的脸色一白。张琏君继续说道:“你相不相信,在一个多星期之后,在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如果你还不回去,你父母会亲自来让人把你带走?”
王瀛锋当然下意识地摇头。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回去,这几天他在电话里,听着父母苦口婆心地劝自己,父母的嘴皮子恐怕都磨薄了一层。
但是他始终不敢相信张琏君说的事实。张琏君几乎是怜爱地看了王瀛锋一眼,他摇摇头,走回了房间睡觉。
然而王瀛锋没想到的是,劝张琏君这件事,最终是由张丽华做成的。
第二天,张琏君被张丽华叫到了组长办公室。张琏君进去,见张丽华坐在办公桌后,她的椅子后面站着张清源。
张清源最近抽条了,已经长到了母亲的胸口处,但是由于营养跟不上,她像是一棵随时都会被风折断的豆芽。张琏君把门关上,坐在办公桌的另一侧:“张组长,您找我?”
张丽华回忆着自己刚刚接的电话:“嗯。刚才上面打电话来,问我最后的外地年轻人到底要走多少个。”
张琏君对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想到三个月的期限将近,张琏君认为现在告诉张丽华自己要走很合适,于是张琏君看着张丽华道:“组长,我不走,我想留下来,我要在这里办一个学校,教村里的人读书。”
张丽华明显没有料到张琏君会说这样的话。她一愣,随即还是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要说的话题上:“小张啊,我已经报上去了,我们这里的十六个人,全部都要走。”
“十六个人?!”张琏君这才意识到张丽华想要说的是什么事情。他惊讶地几乎要站起来,但是实际上他确实也坐不住了,干脆把已经脱离椅子的屁股全部抬起来,站着对张丽华道:“李文先已经死了,是我杀的他。哪里来的十六个人?”
听到“李文先”这个名字,张清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张丽华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坚定地看向张琏君:“但是我已经把人数报上去了。上面是要把我们这里做外地青年和农庄关系的典型来报道,是给上头算成绩的。小张,你说怎么办呢?”
张琏君此时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没想到自己不仅要走,还要把自己身上的血洗干净再走。
张丽华此时笑了。她自从饥荒之后的身体就不太好,此时笑起来,张琏君有一种被年老的母狮盯住的危机感。
“小张啊,我对不住你。”张丽华说完这句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张清源赶紧给她拿来了水杯,张丽华接过来抿了一口,急促地喘着气,把杯子放回到了桌面上。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仿佛一个功率过小、但是过载了的老旧引擎。张丽华的眼睛没有一秒钟从张琏君的身上移开,她的手有些颤抖,这双颤抖的、满是老茧的手,拉过了自己女儿的手,放在了张琏君的手掌当中:“你走,你离开这里,把清清也带走,我们就有十六个人了。”
这话刚一说完,张丽华突然咳得震天响。张琏君和张清源顾不上想她刚才说的话,一个给张丽华拍着后背顺气,一个给张丽华倒水,好容易才让张丽华恢复了平静。首先发问的是张清源:“妈!你说什么呢!我不走!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走?!”
张丽华抬起眼睛看着张琏君。她眼中迸发出一种令人不敢躲开的威慑,仿佛传说中一旦发出就一定会到达目的地的长矛一般,将张琏君定在了原地。张琏君张了张嘴,他呆愣愣地看看张丽华,又看看张清源,而后者还在让张琏君开口劝自己的母亲:“张哥哥,你劝劝我妈啊!”
张琏君想起了他和张丽华、张清源初次见面时候她们给自己的那一个苹果。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说出了张丽华想听的话:“清源是我的未婚妻,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张清源听到这里,整个人都仿佛被人按了暂停键。她的神色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张清源无法接受这个荒诞的说法,她给了张琏君一耳光,扇得张琏君的脸火辣辣地疼,随即便一个人冲出了母亲的办公室。
张丽华愧疚地看着跑出去的女儿。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看着张琏君笑道:“小张啊,清清她不懂事,你是明白事理的。清清这么聪明,她不能一辈子都耽搁在这里啊。”
张琏君沉默不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在□□当中刚刚上山的夜晚,他想起了那个和王瀛锋说自己会在同伴要吃人时自杀的自己——张琏君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张姐,你这几年对我很照顾。我的母亲已经走了,你和清源,从今以后,就会是我在世上的亲人。”
张丽华又咳嗽起来。她摆着手,拒绝了张琏君递过来的水。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小辈一眼:“我知道,你是个记得住恩情的好孩子。但是,我今天不得不这么做。别怪清清,怪我吧。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遗憾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能正经地读个书、上个学,我不能让清清也这样,一辈子做个睁眼瞎。”张丽华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扶着桌子边缘站起身来,像是要得到一个保障似的,身体前倾,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张琏君的衣领:“小张啊,你要带清清走,你也要走,你们都要走,别回头——”
张丽华一口鲜血吐在张琏君的胸前。张琏君连忙扶住了她:“组长!张组长!”
张琏君的胸膛上,沾满了鲜血。他的脸色苍白,反而张丽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红润,仿佛张琏君才是那个被一句话穿胸而过的死人。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了。阿尔面无表情地看着光屏,上面正在播放的是一个二十一岁青年和十一岁女孩的结婚典礼。他认为这是一种古老文明中常见的现象,对于陋习的无条件传承。
新郎新娘穿着朴素但干净的衣物,胸前别着一朵红花,各自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接收着周围人的道贺。王瀛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明和鲁弘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丽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周围的村民全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所有人都要在新人缔结婚约这一天,尽情地笑、尽情地喝酒、尽情地道贺,仿佛自己不这么做,日后这两个人走在路上被石子绊了一跤,都会归咎于今天在场的人笑得不够用力。
年方十一岁的新娘脸上,用劣质的廉价香粉涂了个大白脸,嘴唇涂得很红,像是这张脸上裂开的一道血口子。在把新娘送入洞房之后,新郎得体地面对着众人,一杯一杯地喝着村里自酿的高粱酒。王瀛锋站在张琏君身后,一只手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稳,一只手夺过张琏君手里的酒杯,对来敬酒的众人歉意地笑笑:“琏君醉了,各位的好意心领了,我先送他回去,一会儿再回来,和各位父老乡亲们替他赔个不是。”
说着便强行抱着张琏君从人群中挤出来。村民们也不恼,他们只是想找个时机欢庆一下,扫除日日劳作的辛苦。
更何况,这意味着清源这个妮儿能离开这里了,怎么不是好事呢?
村民们笑着,叫着,大碗大碗地将酒液灌入喉咙。王瀛锋将张琏君拖回他们的大通铺宿舍,张琏君之前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他在王瀛锋怀里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睡死了。王瀛锋把他放到通铺上,把他的四肢都摆好,想了想,转身出去打了盆水进来,脱掉了张琏君的衣服,帮他擦了一遍身体。
——这段被阿尔快进了。
张琏君像是一只肢体柔软的木偶,任由王瀛锋摆弄。王瀛锋做完这一切,又帮张琏君套好衣服,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自己:“小王,你的电话!”
王瀛锋一愣,反应过来,确实到了每天家里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了。
他满身热汗地走出去,走到了组长办公室,在张丽华的注视下接过了听筒:“喂?我是王瀛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阿锋啊,你想好了哪天回来了吗?”
王瀛锋听着隔壁喜宴上的热闹,他凝神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回复母亲:“妈,我下周天回来。”
“好,我让你爸去接你。”说完那边就要挂电话,王瀛锋忙道:“妈!我还有件事要说。”
“什么事?”女人有些惊讶。
“我要带两个朋友回来。”王瀛锋看着张丽华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明显地从胸中呼出一口浊气来。她的胸膛在呼出这口气之后塌陷下去,仿佛再也不需要储存别的东西。
“好,我会和你爸说。”电话那头明显很忙,还没等王瀛锋说一句“再见”,电话就已经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