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倒回去看完了这一声枪响的来源。他定睛看着光屏上目瞪口呆的张清源,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对这个名字、这张脸都感到熟悉。
张清源,是孟菲斯的初始核心芯片代码设计人。
她无疑是个天才,张清源在六七百年前为孟菲斯的核心芯片编写的代码,至今还在孟菲斯的服务器之内运转。张清源大学念的是计算机专业,后来继续深造,在学术界曾经和张琏君并称“张氏联珠”。
不错,张清源曾经和张琏君是夫妻关系。
阿尔并不清楚张清源、张琏君和王瀛锋三个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但他知道即便是后来张清源终于离开了张琏君所控制的反同一场论时,王瀛锋最多也就是因为他和张清源处于同一阵营而对她有了几分同事之间的礼貌。
哦,不对,王瀛锋还是对张清源曾经有过和“普通同事”不同的待遇的。那是张清源刚刚来到联盟集团的时候,王瀛锋曾经亲自单独和张清源谈了两三个小时。
那是一场绝对保密的谈话。当时伊甸园还远远没有影子,就连乌托邦也还在试验阶段——乌托邦当年就被认为存在对人体造成不可逆伤害的可能,后来是因为反同一场论的间谍手段太厉害,才不得不大规模适用,但在王瀛锋这种联盟集团的绝对高层身上,不可能给他直接植入乌托邦。
至今为止,也只有张清源和王瀛锋知道那场谈话的内容。阿尔只知道,在张清源推门出来的时候,她头也没回,冷笑道:“王长官,你和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别再枉费心机了。”说完张清源就走了。
虽说王瀛锋以心胸开阔著称,但是在入职的第一天就敢如此直接的和新单位的老板说话,张清源还是一度被认为是狂妄之人。事实证明,大家对于张清源的第一印象很准确,她凭借着自己过硬的知识功底和技术能力,几乎就没怵过任何人。
除了张琏君能治她,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让张清源低头。
张清源是个非常特别的人,在那个延缓衰老技术刚刚得到证实无副作用的年代,几乎地球上所有人都做了延缓自己衰老的措施,唯独张清源没有做。
她一生情人无数,没有孩子,到她最后老得鹤发鸡皮地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开会的时候,从外表上看,张清源和参会的人似乎隔了好几辈人;从思想上来看,张清源的思想像是一个早已超出同龄人几万光年的探测仪,任凭她的思想在超前的宇宙中狂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追上她,他们只能够在她的身后,看见天穹上有一颗璀璨的流星在不羁地滑行。
而张清源一生真正的起点,并不在母亲的子宫里,而在光屏上现在播放的这一刻。
“小张啊,我把清清托付给你了。”
曾经健壮如母豹的女人,张丽华,现在形容枯槁,颧骨高高地在她的脸颊上突起来,让张清源想起山崖上突出的岩石。现在是饥荒过去一年。在张清源失手枪杀了李文先之后一个月,张丽华终于放飞了那盏正确的飞灯笼。
那场饥荒当中,农庄上饿死了七八个人,有三个是早就已经老得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人,有四个妇女,剩下一个是襁褓中的婴儿。
没有人去求证过,这些尸体的骨头上有没有属于同类的牙印。在饥荒过去之后,在浓稠的小米粥的喂养下,似乎所有人都又体面地披上了那一张张被层层粉饰的人皮。
在那之后,王瀛锋负责的地还是和张琏君负责的地相邻。王瀛锋的目光还是像从前一样不可抑制地落在张琏君身上。但从前他总是在想,张琏君如此瘦削,今天他要是干完这些活,晚上又要身上酸疼得睡不着了;现在他看着张琏君弯腰给庄稼除草施肥的背影,想着,这么一个削瘦的人,怎么会想到吃人、杀人、掩藏杀人的罪呢?
王瀛锋也不再和张琏君主动亲近。但也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明显,终于,在大雪纷飞的腊月,张琏君和王瀛锋被张丽华叫去负责写对联贴对联。这时候将近年关,农活已经全部干完了,农庄上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每年都难得的农闲之中。王瀛锋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衣,看着张琏君身上穿着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毛衣,毛衣外面是一件肩头打了补丁的棉衣,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来。张琏君磨着墨,见他发呆,也不出声提醒。这几个月其实他总是看到王瀛锋就这么看着自己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烧着炭盆,温暖的热度从炭盆中散发开来,熨帖了整间屋子。从小卖铺买来的红纸铺在桌面上,上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
“王瀛锋,你想什么呢?今年春联写什么,你想好了吗?”张琏君悄无声息地绕到王瀛锋后面,突然出声,吓了王瀛锋一跳。王瀛锋忙支支吾吾道:“哦、哦!想好了!”
张琏君走到他面前,笑道:“你怎么不写呢?还是你有话要和我说?”
王瀛锋被戳中了心事,他眼眸一错不错地盯着张琏君,脑子里却短路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张琏君皱着眉,嘴角却是勾起来的:“其实,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啊?你要和我说什么?”王瀛锋的注意力被张琏君的话完全吸引了过去,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毛笔在往红纸上滴墨。
张琏君抢过他手里的笔放到笔搁上。王瀛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看着桌面上的红纸。张琏君问道:“你为什么从我们才刚认识的时候,就对我那么好呢?”
张丽华以及农庄上其他人对张琏君的照顾,张琏君认为是外地青年进村的政策加持、自己的形象原因和村里人对于知识的朴素的尊敬,并且村里人即便有时会照顾张琏君,但把自己偷懒不干活的事情扣在他头上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张琏君认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但是王瀛锋显然不是这样,直到现在,即便他已经和其他外地青年在这里生活了三年,甚至他们还一起熬过了一个饥荒,但是他和其他外地青年的关系并不亲近,也仅仅是对对方的能力和人品有些了解和认可而已。再加上现在已经有流言说等开了春,就会有让他们回去的政策下来,外地青年们人人都在打听消息,更顾不上和现在农庄上的“劳动伙伴”们联络感情了。
王瀛锋听了张琏君的问题,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因为你是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人当中,最瘦的一个。我觉得你也不像是之前在地里经常干活的人,而且我们俩的地还挨着,我们彼此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彼此照顾”实在是王瀛锋的谦词,事实上在农活上,即使后来两人的熟练度差不多,但是出于体力原因,张琏君干活要慢一些,王瀛锋经常帮着张琏君干活。张琏君听到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惊讶,他被眼睑遮盖住一半的眼眸打量着王瀛锋,微微笑道:“原来如此。”
这话说得很轻,但是王瀛锋听在心里却觉得很重。他怕张琏君在心中给他下了什么自己无法接受的定论,忙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琏君也不恼,他一边用钢笔在白纸上拟着对联的内容,一边道:“你是一个从小就长在平和环境中的小少爷,所以才会这么对一个陌生人。”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王瀛锋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王瀛锋有些生气:“什么‘小少爷’!我不是小少爷!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少爷老爷了!”
张琏君对他的反应却很惊讶,他写完了上联,抬头看着王瀛锋:“是吗?”不等王瀛锋回答,张琏君又一幅无所谓的模样低下头,咬着钢笔尾巴想下联。他实在想不出来了,说实话,他对于古典文学实在是造诣平平。他把白纸和钢笔放在桌上推给正因为生气而在桌子旁边不断走动的王瀛锋:“你来写下联吧,我想不出了。”
王瀛锋感到奇耻大辱,同时又觉得张琏君不识好歹。他满含怒气地看了一眼张琏君,还是不得不接过组长交代的任务。他低头向白纸上看去,张琏君写的上联是:“西风烈烈送玉来,冬随风去。”
王瀛锋下意识地要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上,但他脑子里全是刚才张琏君说的那几句话。他想了半天,把钢笔拍在盖了玻璃板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张琏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形象吗?”
张琏君好整以暇地歪着头看他,疑惑道:“什么形象?”
“一个、一个不知人间疾苦,每天同情心泛滥的‘小少爷’!”王瀛锋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他的身体因为情绪而发热,他甚至想要扯开自己的棉衣领子,王瀛锋尝试忍了忍,最后还是一伸手把扣到脖颈处的棉衣领口拉开了。他双手叉腰,看着张琏君,等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张琏君一点也没有因为王瀛锋的愤怒而愤怒。他平静地看着王瀛锋,似乎在陈述“天空看起来是蓝色的”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你的照顾我当然很感激,但是,王瀛锋,你这样单纯的帮助,实在是一种生长在大院中的特权。”张琏君看着王瀛锋,毫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不用明白,我会报答你。”
王瀛锋听到“报答”两个字,越发感觉自己的付出被玷污了。他憋着一口气,盯着张琏君:“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但是我需要自己报答你。”张琏君笑着指着王瀛锋面前的白纸:“好了,快些想出下联来吧,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王瀛锋只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憋屈。但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张琏君,他只觉得自己十分委屈,自己做的事情明明是好事,却怎么还要被张琏君“指责”?
当然了,他从张琏君的语气上不觉得他是在“指责”自己,但是王瀛锋还是不舒服。他胸口憋闷,低头去看那副对联。王瀛锋捏着钢笔想了想,写出了自己的下联:“东君融融带霞至,春与雨来。”
写完下联,王瀛锋泄愤似地把白纸扔到一边,自己走到砚台边端起砚台,拿到炭盆边暖着。张琏君凑过来看他写的下联,突然发出一声笑来。
王瀛锋听见了他的笑声,蹲在炭盆边,看着砚台中那一层薄薄的黑墨化开,声音闷闷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啊,”张琏君脸上带着艳羡的笑容,“你果然是没着过地的小太阳。”他说完这句话,又怕王瀛锋不高兴,忙道:“我很喜欢太阳的,我一年四季都要晒太阳。我说,你是个像太阳一样的好人。”张琏君拿着写了上下联的白纸,用钢笔在上下联上方写上了横批:“恭迎新春。”
王瀛锋听了他的话,并没有被夸赞的快乐,反而心里泛起一阵酸来。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刚才为了张琏君把他称为“小少爷”的事情而生气,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张琏君说自己爱晒太阳上。
他脑海里闪过张琏君在吃晚饭之后站在余晖当中的模样。张琏君天生白皙,在农庄中晒了三年,每年都是夏天被晒黑了,一个冬天过去,开春的时候他的脸就像路边尚未被沾污的雪色,又要在下一年的夏天被炙热的阳光烘得消逝在陇头。
王瀛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应当把张琏君称自己为“小少爷”当作一种冒犯,牢牢记在心里,但其实他心里想的全是,张琏君的棉衣上都是补丁,他会冷吗?
两人各怀心事,王瀛锋提笔蘸墨,写了上联。张琏君站在桌子边,低头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完上联,对王瀛锋道:“下联我来写吧。”
王瀛锋将笔递给他。张琏君接过来,那只一开始拿锄头都费劲的手,如今手掌虽然依然单薄,但是再拿起笔,却显得游刃有余了。
张琏君的字和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不同。第一次见张琏君的人,大概只会把他认为是完全按照师长的话一板一眼行事的好孩子,然而王瀛锋却认为,真正的张琏君,就像是他的字一样,端正而锋芒毕露。
和上联的字迹比起来,王瀛锋的字更偏向于正统的楷书,而张琏君的字瘦削而有筋骨,有几分瘦金体的味道。
横批二人一人写了一半。张琏君道:“你来写‘新春’吧,我的字太瘦了,不够喜庆。”
二人写完,站在桌子边等墨迹干涸。房门被人敲响了,张琏君去开门,于明探头进来:“你俩好了没?饭好了,今天有地三鲜炖粉条,快出来吃吧!”
张琏君伸手去小心地碰碰红纸上的墨迹,不沾手,于是把于明叫来:“于明,我们来把春联贴起来。”
于明夜不客气,直接搬了个椅子到门框下,门外的人都围了过来,看他们写的什么。张清源站在张丽华腿边,张丽华的手放在张清源肩上。张清源看着他们三个在忙活,悄悄问张丽华:“妈,他们写的是什么啊?”
一向做任何事都第一个顶上的张丽华这时候却犯了难。张琏君走过来,弯下腰,指着刚刚贴好的上联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张清源念:“‘西风烈烈送玉来,冬随风去’,这是上联。”
张清源小声地跟着张琏君念了一遍,似懂非懂,眼中全是好奇和疑惑。等于明和王瀛锋贴好了下联,张琏君又一字一顿地念道:“‘东君融融带霞至,春与雨来’,这是下联。”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张清源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张琏君突然意识到,现场除了他和张清源在说话,似乎只有炭盆中木炭燃烧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放大了声音:“冷风刮得很大,吹来了大雪,冬天在大雪覆盖当中过去了;太阳暖烘烘的,一出来就带来了彩霞,春天也跟着雨水降临在了大地上。这就是这幅对联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张清源很高兴,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变得和昨天不一样了。小女孩的脸上扬起了甜美的笑容,让人想起被火烤得暖烘烘、甜滋滋的红薯。
张丽华眼神复杂地笑了出来,她伸手在女儿的脸颊上掐了掐,招呼众人开始吃饭。
在过完年之后,果然不到三个月,就有正式的通知发下来,说外地青年可以在三个月之内有序回乡了。外地青年们自然是欢欣雀跃,纷纷和家人联系,不到一个星期,十五个人就走了一大半,只剩下四个人,正好就是王瀛锋、于明、鲁弘和张琏君。
通知上做了硬性要求,所有的外地青年都必须在三个月之内离开农庄。自从通知发下来之后,王瀛锋几乎每天都要去组长办公室听电话,每次一听就是小半个小时。现在大家都有了某种预感,似乎原来那种从一出生就可以望得到死去的前一秒的日子马上就要消失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取代它的是什么。
这电话是王瀛锋的父母打来的。不过有时是他父亲打,有时是他母亲打。他父亲打的时候,听筒里的声音很大,大得王瀛锋不得不把听筒拿的离耳朵远一点,于是至少半个农庄的人都知道了他爸是个大嗓门;他母亲打的时候,轻声细语的,没有人能听到电话里说的什么,但王瀛锋每每挂了电话,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又有至少半个农庄的人都知道了他妈是一个哲学家——天天给孩子上课。
事实上王瀛锋的父亲确实有个大嗓门,但这是因为他的耳朵在战斗中受过伤,不大声说话他不习惯;而王瀛锋的母亲是个医生,平时脸色就没有好看的时候,除非来找她的是小孩,但是这位女士也有一见面就把小孩吓哭的辉煌战绩。
又是一个初夏夜,天空很晴朗,满月当空,星辰漫天,柔和的光线从外地青年们住的大通铺上方的窗户当中洒下来。大通铺前所未有的宽敞,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他们四个摊煎饼似的摊在大通铺上,现在农庄上的活虽然忙,但是人人都想着能离开这里,干起活来倒也不觉得累了。
于明躺在炕上,他知道现在四个人没有一个人睡得着。他出神地看着窗外,突然问道:“你们都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
“五天以后。”鲁弘瓮声瓮气地回答:“回我舅舅那里,我妈非说让我回去上学,”鲁弘不明显地冷笑了一下,“说让我继续回去上学。我说都断了三年了,还能怎么学?不如去广东那边,我听说已经有人在做倒卖的事情了,我先过去占住个点儿,等过几年,难说我就发达了呢。”
“你这可是投机倒把,一不小心就要被抓紧去了。鲁弘,没看出来,你胆子挺大啊。”于明被鲁弘的说法一惊,随即想想,又觉得鲁弘这么做不奇怪。鲁弘也看着满天的星光,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谁知道过几年是什么光景?你看,咱们三年前来到这儿的时候,谁不是做着一辈子留在这儿的打算?但是现在咱们说回去就回去了,这三个月,大家伙都走了,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过得这些日子,特别像一场笑话吗?”
“这话,唉,鲁弘,弘哥,这可不能胡说啊。”于明听得直皱眉头。
“好吧,我换句话说,特别像一场梦。梦,行吗?谁能说得清梦是真是假?”鲁弘看着天,颇有些游吟诗人的气质。于明知道鲁弘也是个主意正的,只好放弃了改变他想法的念头,转而问一直沉默的王瀛锋和张琏君:“王哥,琏君,你们怎么想?”
“我吗?现在离三个月期限不是还有半个月吗?我东西不多,想走随时就走了,到时候看吧。”王瀛锋悄悄用余光去看依然贴着墙角睡的张琏君。张琏君似乎形成了习惯,只有靠着那面墙才能睡着。
于明“唔”了一声,他对王瀛锋的回避并不意外。按照王瀛锋每天接一个电话的情况来看,他要是想回去,还真是说回去就回去了,他家里说不定每天都盼着他回去。
“琏君,你怎么想?”
“我不回去。”星光下,张琏君脸上带着微笑,看着窗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