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中心第一医院。医务机器人和人类医生匆忙地来往于建筑物的走道之间。除了穿着病号服的病人之外,来探病的人进进出出,大多不是西装革履就是一身军装——联盟中心第一医院,建在距离联盟政府真正的中心,被称为巴别塔的孟菲斯数据处理中心最近的联盟第一城中。这座城市里,每一寸被核辐射防护罩笼罩的土地上,都会有至少一个正处级的居民。
甚至于联盟第一军事学院距离巴别塔的距离比这座医院还要更远——不仅因为这座医院事实上是联盟生物科学研究的中心,更是因为它所接纳的病人身上都有一些联盟不希望别人知道的秘密。
联盟中心第一医院,外形像是一把插在地表上的手术刀,刀柄朝上,一共有十九层,越往上的病房保密程度越高。医院第十九层,荷枪实弹的士兵五步一岗,静候着主角的到来。
下午三点十分,十九层的传送点中开始亮起光来。和其他地方的传送点不同,这个传送点并没有提示其中的人开门之后是什么地点,而是沉默地打开了它的门。
一个身穿剪裁得体的正装的壮年男人,在一众秘书、保镖等人的簇拥下从传送点中走出来。
壮年男人浑身上下都一丝不苟。他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典型的欧洲人面孔。眉骨很高,眼窝深邃,眉头下压,有几分眉压眼的阴鸷。鼻梁笔直而高挺,有几分轻微的鹰钩鼻,正面看不明显,需要从侧面才能看出这个男人的坚定品性。颧骨高但不外扩,嘴唇较薄,下巴却很有几分宽,削弱了五官带来的凌厉感。头发梳成背头,一头银发整齐地覆盖在他的头顶,但却没有一丝发油的痕迹,看上去很是清爽。他戴着一副无框的眼睛,镜片狭长,镜腿是金属所制。镜片没有金属边框,几乎从不反光,这幅眼睛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儒雅气质,更加分散了人们对于他凌厉气息的注意。
NI时代的人早已经通过基因替换、人工眼球替换矫正等等手段根除了一系列的眼部问题,近视、远视、散光等等,都成为了仅仅存在于医学生教科书上的古老名词解释。这个壮年男人的眼部当然不需要他戴任何器械来矫正,他戴这副眼镜仅仅是出于个人形象考虑。
十九层的病房屈指可数,仅有五间。而最近住进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壮年男子走向十九层唯一有人入住的那间病房。病房门在他走近时自动打开。壮年男子沉稳而坚定的步伐略微一顿,在其余人都没有觉察出来之前,他如常迈步走进了病房。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病房正中是病人。W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他身上全身插满了管子,穿着病号服,正在沉睡。“病床”将他完全包裹其中——或许称呼为病茧更合适——W所躺的床上,不仅有在他身下承载他的床,还有在他上方完全包裹住他的一层玻璃,玻璃上有换气机械。W所需要的所有食物都有机器直接输入。而此时此刻,在W的后脑处,有一对机械臂正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要将他脑子里的“乌托邦”剥离出来。
壮年男人不说话,安静地站在茧旁边看着正在做手术的W。过了三分钟,病房外传来几句吵闹声,壮年男人向病房外瞥了一眼,他身边的秘书便会意,走出去询问。不到一分钟,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就被带了进来。医生的目光首先落到茧上,见茧当中的一切都如常运转,松了口气,随即便走到壮年男子身前,深吸一口气,目光却毫不放松地盯着壮年男子:“阿尔弗雷德先生,现在我的病人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手术,请您无论有什么要事,都请等手术结束之后再说,好吗?”
对于联盟中心第一医院的第十九层主治医生来说,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软的话了。阿尔弗雷德转头,笑着看着他:“奥古斯丁医生,您是一个令人钦佩的人。您误会了,我来只是来看看一个未曾谋面的老友。”阿尔在奥古斯丁疑惑的目光中,露出一个歉意的神色:“请原谅我不能和您解释清楚,但是请您相信,一个死去的王赢凤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阿尔的母语并不是W的母语,即便是阿尔对于这种古老语言的掌握在他的种族中来说已经算是炉火纯青,但是在他说“王赢凤”时,奥古斯丁总觉得他在说“王迎风”。
奥古斯丁稍微放下心来。阿尔看到他的神色,就明白这个出身高贵、心思单纯、技术精湛的医生已经不会再阻挠自己,于是便道:“感谢您的理解。希望您能竭尽全力地完成乌托邦的剥离,我们希望见到一个理智的、完整的王赢凤。”
“我会尽力的。不过,即便我们有了能够将手术的精度控制在百分之一纳米级的机械臂,但是我也不能完全保证病人康复之后能够达到您的要求。”奥古斯丁一板一眼地说着:“‘乌托邦’的绝对寄生性质,虽然目前学界认为的通说是因为从前在剥离乌托邦时,手术的精度不够,但是这只是一种假说,而非得到验证的真理。因此,换句话说,这场手术也不过是一场危险的实验。”
奥古斯丁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冷色的、兴奋的光。五百年过去,实验伦理在战争的炮火轰击下不断后退,也正是不断后退的实验伦理,才换来了五百年后生物科学的兴盛。
阿尔对于奥古斯丁的狂热并不意外。人都需要缺点,这样才能让别人安心。
没有人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上帝。
神的光芒太盛,就会遮蔽凡人的努力。
阿尔不喜欢神,他喜欢凡人。
他对奥古斯丁道:“如果手术失败了,那么他对于联盟剩下的唯一作用就是,留给奥古斯丁博士做研究。博士,即便是失败的尸体,作为少有的乌托邦剥离手术的承受者,他的尸体对于你来说一样富有价值,不是吗?”
奥古斯丁笑了,对着阿尔道:“感谢您对于医学发展的支持。”
阿尔看着茧中的W,在心里按捺住自己握紧拳头的冲动。他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不过明面上,阿尔的脸上还是带着担忧的神色,在茧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便带人走了。
茧中,W仍然处于昏迷当中。机械臂在他的后脑中剥开细小的神经。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仿佛另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茧晶莹剔透,仿佛一座精雕细琢的水晶棺。
阿尔从联盟中心第一医院的传送点出来,直接传送到了巴别塔下。他作为现任联盟委员会常委的首席委员,日常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大事并不算多。阿尔从传送点走出来,拒绝了保镖、秘书的近身跟随。这是巴别塔下的一个十分特殊的地点。从外面看,这里像是一个普通的、鞋盒子一样的建筑物,毫无特点,然而这座毫不起眼的建筑,却常年处在和巴别塔水平一致的警卫之下。
阿尔推开建筑物的大门,走入建筑物。这座建筑物在入口处设有人脸识别、指纹检测、虹膜比对和基因对比五道锁,都需要在推门者触摸门的一瞬间完成,只有联盟中极少数的几个人才能够直接这样推门进去。
建筑物当中温度很低。外面平平无奇,内部却流光溢彩。如果刚才在医院中的奥古斯丁博士也在此处,即便他对于医学之外的所有内容都不甚敏锐,甚至可以说是“迟钝”,恐怕他也会察觉出这里的异样。
这种异样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不同,还因为这里与别处的相似。
建筑物内,当初的设计师明显花了很多心思,让所有第一次,甚至是第无数次走进这里的人都会一愣。
从外面看,这座建筑物总共高不超过十米。然而当有人走进这栋建筑抬头向上看时,就会发现,自己的上方至少有三四十米高的挑高。
在下方的人抬头向上看的这一瞬间,生理性的血液流动和内外高度的对比,再加上内里顶部恢弘璀璨的壁画,都会让NI年代的人产生少有的、对着一个死物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罕见的,毕竟在这个年代,活物失去生命变死物,毫不稀奇,甚至司空见惯;死物变活物,也已经不算是天方夜谭。很少有某种东西,在这个年代,能够让在“造物”这方面早已经超越了造物主的人类,再产生敬畏之心。
而这栋建筑,显然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极少数艺术品。
穹顶上,是不断变化的光影和色块,它们在穹顶上彼此混杂、纠缠、排斥、绞杀,不断地对穹顶之下的人展现出无法预测的、惊心动魄的瑰丽奇谲。
阿尔站在穹顶之下,抬头看着此时穹顶之上的景色。穹顶之上,有一块巨大的色块,发着白亮的光,仿佛捕食的鲨鱼一般撕开了周围的所有颜色,吞噬了一个小小的、闪烁着游荡的尘粒。那些被巨大色块撕裂的颜色,流霞一般轻盈地缠绕在大色块周围。大色块静止地停留在穹顶上,不出一刻,就被周围缠绕的流霞温柔地侵扰、取代了。
阿尔低下头,他很满意他所看到的景象。他走到穹顶之下、建筑物的正中,看着眼前仿若生人的老友,伸手在他的墓碑上沿着碑上的刻痕抚摸着:“瀛锋,你的计划,恐怕要终结在我手里了。”
“瀛锋”二字的发音十分准确,仿佛阿尔曾经在无人之处一遍遍念过这两个字。而在他眼前,在这座举世无双、甚至可能是空前绝后的建筑物之中,唯一的物件就是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中躺着一具面容如生的尸体。
棺中之尸,年纪看上去和棺外的阿尔差不多大,也正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他明显是一个东方人,有一张坚决有力的面孔。眉骨有力,眉毛浓密,鼻梁高挺,鼻头略微有些肉,正好不显得臃肿也不显得刻薄;嘴唇略微比鼻翼稍宽,厚薄适中,唇峰处有唇珠,脸庞轮廓分明。然而这么一张脸,却长了一双桃花眼。更可恨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明明薄情得很,却偏偏爱拿这双含情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别人,看得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平白无故地就对他死心塌地。
阿尔在刚和王瀛锋认识的时候,总觉得他对所有人都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含而不露的热情。即便他不说出来,和他谈话的人也会被他的一双眼睛打动。阿尔也是这样,他甚至因为这个被王瀛锋骗过很多次(他自认为是“被骗”),然而王瀛锋却在听了阿尔的埋怨之后笑道:“阿尔,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不看着他。你要是觉得我利用这一点骗你,就不要和我对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作为各自利益集团的代表,阿尔和王瀛锋的谈判不仅仅关系着两人之间的交情,还关系着彼此身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益。并且,谈判者不可能放弃观察对方的脸,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很多细节,不会藏在对方的语言中,但是会藏在对方的表情里。
这是阿尔在联盟集团文理学院入学时学的第一课。
阿尔抚摸着透明墓碑上的字。这并非一块用水晶雕刻而成的墓碑,而是一块用烧透了的液态铀作为内里、用石英玻璃作为外壳的墓碑。
即便这个时代被称为NI(New Information)时代,阿尔依然觉得这个称呼不准确。他一直认为人类自从发现煤炭的用途以来,进入的就是一个大能源时代。只不过从前是化石能源时代,如今是核能源时代。
而核能源时代,最金贵的东西就是用于发电、研究的核能原料。
这块墓碑是带有高浓度辐射的。不过墓碑后面的水晶棺中嵌了一层不影响美观的防辐射夹板,而阿尔平时身上贴身也穿着一层既能防辐射也能防弹防激光的衣服。说实话,这身衣服并不透气,如果不是阿尔作为联盟首脑,常年都在气温宜人的联盟中心活动,否则他应该无法忍受这身衣服总这么贴在他的身上。
银白色的液态铀在墓碑中缓慢地流动着。墓碑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需要一点点的光能,就能够永远处于有电状态,推动着墓碑中的液态铀永不停歇地上下流动,同时保持着一定的温度,既不使铀冷却凝固,又不至于让外层的石英玻璃融化。在墓碑内部流动的液态铀,像是一捧早已熄灭的、徒留璀璨的星际尘埃。
而在不到一平方米的范围内,制作出能够保持一千多摄氏度的温度、同时又只能利用有限的光能的发电机,在王瀛锋去世的当年,确实是联盟顶级的技术工艺所在。
不过这技术直到今天也并非什么易事——至少并非联盟治下的所有城市都能够做出这么一台发电机来。而联盟之所以能够靠不多的能源,为如此多的城市供电、提供辐射防护罩,就是因为当年以这块墓碑为基础的技术,在王瀛锋死后得到了大力发展。
这项技术的核心很简单。发电的基本原理从未改变,都是金属按照一定的方式切割磁场线产生电流。但如果一根金属棒的每一个原子,甚至原子当中的所有粒子,都参与到这个过程当中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尽量降低原子之间的力做功产生的损耗,那么就能将同一物体同一段时间切割磁场线产生的电量大大放大【1】。
作为墓碑外皮的石英玻璃上,用不同的语言刻着几行字:“我们尊敬的领袖、富有先见之明的导师,王瀛锋,长眠于此。愿我们的理想永不凋朽。”
这几个字是阴刻,深深地在石英玻璃上留下了痕迹。阿尔缓慢、流连地在这些字迹上抚摸着,他看向水晶棺中仰面躺着的、恍如生人的王瀛锋,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来:“瀛锋,你生前殚精竭虑想的计划,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寿命来成全的计划,现在已经注定要夭折在我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其中的犬齿特别尖利。阿尔的笑容依然温雅,只是这时候穹顶上的光影变化,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蓝色的冷光:“瀛锋,你的智慧确实无人能比,你所说的情况,也都存在,我们从未否认过。不过,我们的分歧在于,你认为这是一个问题,而我认为不是。”
问题需要解决,而如果不存在问题,则没有什么解决的必要。
阿尔叹息一声,十分惋惜地摇摇头:“任何系统的建构都是花费了无数人的心血和精力才搭建而成。我们将混乱的世道整理成现在的模样,本就是一项向热力学第二定律宣战的伟大举动。而任何可能破坏这个系统的尝试,我是说任何,瀛锋,任何,”阿尔仿佛正在和一位还站在他面前的老友谈话,“都会导致这个系统坍塌。一旦坍塌,战争就一定会再次出现。”阿尔的脸上流露出不忍:“瀛锋,难道你真的忍心让这个星球再度沦落到战火当中吗?”
王瀛锋当然不可能回答他。阿尔笑着向王瀛锋点点头,算是道别。他抬头瞥了一眼穹顶。他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块巨大的、明亮的色块,早已经被其他色流侵蚀殆尽。现在穹顶之上,满是分散的、如同星辰一般的色块和光粒。
【1】:纯纯文盲作者的幻想,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