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W和靖轩还没反应过来,海伦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W,从他腰间的武装带上拔出了□□,W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抢,海伦却不甚在意地笑笑,后退了几步,退出W和靖轩身边三米之外,对着满台绚烂的灯光微微点头,最后对W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
这句话把原本想要上前把枪夺回来的W钉在了原地,他伸手拦住也要上前的靖轩,看着海伦:“你是指什么?”
海伦没有顺着W的话回答,只是道:“但我不觉得你们的路能走得通。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另一场毁灭,而是一场新生。啊,再见了,我不再需要新生。”说完,海伦便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
她的头颅在舞台上散开一大蓬血雾。花海剧院不会放开每一朵曾在这里绽放过的花。
海伦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这里,很远很远。但她没法在梦境里欺骗自己。梦中,她无数次地回到舞台上,台下坐着无数她曾经期待过的观众。
那个轻生的老师,格蕾丝,他们都在台下为她鼓掌。
海伦的身体像是一个失去了头颅的稻草人的躯干,僵直地摔倒在舞台上。□□被尸体死死地扣在手里。W拦住了要把枪拿回来的靖轩,从自己腰后拿出另一把子弹枪:“不必了。”
靖轩不能理解,但他更加在意的是,W和海伦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共同语言。
靖轩知道自己的这种情绪来得毫无意义,但他无法克制。就在这时,靖轩往台下一看,突然发现台下那些原本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消失了。他惊讶地转头看着W:“先生,那些尸体不见了!”
W的眉头皱起,还没等他说话,二人就听见从法官席上传来声音:“审判继续,请庭上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席位。”
靖轩猛地向后回过头去。法官席上依然没有任何生物。他有些愤怒:“你到底是谁?我们为什么要听你号令?”
靖轩的话音未落,就听到W大喊一声:“低头!”靖轩下意识地一低头,就听见从W的方向传来一声爆响。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击中了朝着靖轩的后脑袭来的黑色藤蔓。
“请各位在各自的席位上就位。”法官席上继续传来毫无感情的机械音。
靖轩沉默着,他惊魂未定地盯着W,决定先看W的选择。
出乎他的意料,W淡然地站在了被告席上。靖轩只好站到了他身边,成为他的辩护人。
法官席上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靖轩,你确定你了解自己的当事人吗?”
这话正好戳在靖轩的软肋上。他梗着脖子看着空荡的法官席:“我不会再站在他的对立面。”
W笑着看着靖轩:“靖轩,谢谢你。”
还没等靖轩说话,法官席上就传来声音:“本庭指控被告犯有判国罪、间谍罪,请被告进行答辩。”
靖轩被法官席上的声音震惊得无以复加。“叛国”?“间谍”?在他的脑海中,这两个词没有半点能和W联系上——虽然他对于W的了解十分有限,但是仿佛他的代码中就写好了对于W的亲切感和信任,靖轩绝不会选择背叛W。
“胡说八道!先生绝不可能做这些事!”靖轩的发言先于他cpu的仔细运转。W转头看着已经十分愤怒的靖轩,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法官席上的声音道:“被告的辩护人看来有话要说。请被告的辩护人发言。”
靖轩这时候却突然哑火了。他的记忆储存只有今天的记忆,之前的记忆都被人为地禁止访问了。靖轩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法官席上的声音又发出一声嘲笑:“看来辩护人的材料不够啊。既然如此,本庭就来帮助辩护人,想起一些该想起的内容吧。”
说完,连W都没发现,不知何时有一条黑色的藤蔓已经到了二人身后。那黑色的藤蔓弹射过来,骤然分成两根,一根捆住了W,另一根绑住靖轩之后首先用藤蔓上纤细的、爪子一样的蔓足拔除了他后颈处的电池,随即在靖轩奋力挣扎时,那些黑色的蔓足插进了靖轩的头部。
W终于明白了目前正在发生什么,他怒发冲冠,丝毫不顾他越挣扎那些藤蔓就捆绑得越紧,甚至已经勒破了他身上的作训服。他红着眼睛怒骂道:“妈的!孟菲斯!你就只会搞这些小手段!海伦她们的计划也是你暗中支持的吧!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我会让靖轩明白他的使命,不需要你们插手吗?!住手!孟菲斯!住手啊!”
法官席上传来一声轻笑:“王赢凤,你的办法太原始了。他是AI,事实上,就算是我直接给他塞一百年的记忆,他也不会感到不适应。他,不是人类。你的‘尊重’计划之所以可笑,就是源自于此,你从来没有明白,他的能力不是你能够想象的,他也不需要你所谓的‘尊重’和‘教育’,直接刻在他的芯片里,或者说,”孟菲斯分体发出一声轻笑,“刻在他的脑子里,就可以了,我们的目的就得以达成。”
W仿佛五分钟前的靖轩附体,他也张口不能言,只能满眼红血丝地瞪着那些受孟菲斯控制、在靖轩脑子里作乱的黑色藤蔓。正如孟菲斯所说,整个过程优雅、精准、迅速,不超过半小时,靖轩后脑处的仿真皮肤就再次被安放到合适的位置。黑色藤蔓贴心地将靖轩后颈处的电池插进去,靖轩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随着他眼中无数的蓝光闪过,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W闭上眼睛,他觉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张先生,是您吗?”
靖轩转过头看着W。捆绑着W的黑色藤蔓已经全部松开,W浑身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他靠着背在自己背上的战术背包,没了骨头一般颓然地坐在地上。靖轩看着坐在地上的W,露出一个慈爱又歉疚的笑容:“赢凤,对不住。”
W勉强露出一个堪称凄惨的笑来:“张先生,我早就发过誓了,‘从未终焉,永将改变’。是我忘了。”
靖轩蹲下身要扶W起来。W摇摇手:“不劳动先生。”
“靖轩”站直了身体,还是对W道歉道:“赢凤,我向你保证,他会回来。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你们带到现在这个新时代的孤魂野鬼,”他脸上出现了一个自嘲的笑,眼神中似乎有无数值得诉说而又不得诉说的光阴掠过,“我终究是过去的人,我没有在这个时代真正地活过,你们脚下的路,我也只能给你们指出一个大概方向,还是需要你们自己来走。”
W靠在自己身后的战术背包上,仰望着现在的“靖轩”。靖轩垂眼看着W,他读取了他现在脑子里的芯片,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吧,不愧是他制定的计划,还是这么大胆。”
靖轩对着W笑道:“原来你们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杀死我。”
W掏出了自己腰间的子弹枪,他坐在地上,斜斜地抬起手臂瞄准了“靖轩”:“是的,张先生。您对我们十分重要,所以,请您像是您曾经所做的那样,再一次为了我们而牺牲自己。”
靖轩笑了,似乎早有预料:“原来如此。这还真是他一向的风格。他还好吗?”
他深色的眸子中流露出几分释然:“不过既然你在这里,想来他也早已经动弹不得。”“靖轩”语气温柔,似乎在说一位老友:“他这一生最能折腾,到老了不能动弹,也很有意思。”他对着W张开双臂,慈爱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后辈:“开枪吧。”
即使是在“靖轩”所生活的年代,激光武器也早已经在实验室中有了雏形。在几百年之后的今天,他明白W用一把几百年前的子弹枪来为他送行,是一种无言的尊敬。
W在地上撑了一把,才站起身来。他后退一步,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射击准备动作。W眼中含着泪水:“我知道靖轩还在,能不能请您,让他出来?”
“靖轩”点头,一瞬间,他身上那股沉默而包容的长辈气息便消失了,独属于年轻人脸上可以出现的茫然神色出现在靖轩脸上。靖轩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W,看着自己眼前黑色的枪口,他疑惑地问W:“先生,你要杀了我吗?”
W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靖轩似乎也不在意W的答案,他面朝W的枪,露出一个甘之如饴的笑来:“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先生,我想起来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两人都知道彼此之间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那个在卫星城外平原上的小院子,虽然无法被城市的防护罩所庇护,但是小院子当中自有一个防护器,能够保护院中的一切不被辐射侵蚀。
实际上,如果不是靖轩坚持时时刻刻都要开着防护器,W甚至想过借助辐射的诱导来在荆棘上嫁接海葵——种荆棘是靖轩的爱好,海葵是W的爱好。W一直都觉得这个主意十分完美,但是因为其中需要的大量高浓度辐射而被靖轩疯狂反对,于是只好作罢。
在那个小院中,不需要特意守候,每天都能看到高天尽头的晚霞。在苍茫广袤的平原上,每天傍晚的晚霞像是生命中每一天最慷慨的馈赠,即便是平原上的枯树,向着天空伸出枯槁狰狞的枝干,也会被晚霞轻柔地托起。
平原上并非每天都是这么安宁,到了雨季,W的旧伤总会隐隐作痛。W不喜欢吃止疼药,这似乎是他对于自己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惩罚。靖轩会想办法在他的饮食中把止疼药磨碎了放进去。有一次靖轩正在厨房辛勤地“制药”,W趁他不注意,站在他身后看完了整个过程,冷不丁地出声:“你现在这行为,我可以向联盟控告你了。”
靖轩吓得差点把W最喜欢的五百年前搪瓷碗给摔了。他非常理直气壮:“疼就是要吃药啊,你那种落后了几百年的思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就这么忍着,每天晚上都要我来给你取暖,每次我们才挣多少电啊,能够这么用?”
雨季来得快去得也快。每年雨季结束的时候,W都会被靖轩督促,戴上十个八个的辐射防护仪,两人一起开着慢悠悠的古董车,沿着平原上积水冲出来的河道溯游而上。褐色的、温暖的平原上,无数辨状的水道,像是一把银色的鞭子,落在了大地上。而在巨大的平原上、在巨大的河道旁边,有一辆渺小的车,像是一只蚂蚁,奋力向前奔跑,居然在三天之内找到了平原上所有水道的发源地——那是一个广阔的、烟波浩渺的内陆湖泊。
银色的水和暖褐色的大地,构成了某种足够温暖、又足够锋利的意向。W和靖轩把车停在湖边,他们一般会在湖边露营,待上三天。
这三天里,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会见到别处绝无、此处仅有的星空、晚霞、朝日与夕阳。
......
............
一切的一切,无数的回忆,独属于“靖轩”的回忆,使得靖轩成为自己。
这就是W始终抗拒任何别的东西被贯注到靖轩脑子里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应当怎样完成,他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亲手抹杀这些独属于靖轩的记忆。
因为,这些记忆不仅对于靖轩来说至关重要,对于W来说亦然。
靖轩于他而言,不仅是学生、后辈、朋友,更是他在世间不多的庇护所——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庇护所。
在靖轩还懵懂地称呼W为先生的时候,他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地位早已经翻转。
W强迫自己睁着眼,直视着靖轩的眼睛:“......你还记得,你之前对我说过的,所谓高位者对他认为独属于他的低位者的压迫,很可能只是对其自身不可昭示的......”W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咬着牙道:“爱·欲,的一种表达。是这样吗?”
靖轩以为他在问自己,刚要回答,却听见W道:“我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是的。”
这两个字落在舞台上,宛如一声定场的拍案声,全场安静地靖轩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大脑中cpu运转时的电流声。他作为高仿真AI,居然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W在说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面板中的欢乐值在飙升,不,这种情绪不应该仅仅是欢乐,它壁欢乐要更加雀跃、更加复杂,但又更加纯粹。
靖轩想,自己是不是能够认为自己现在正在经历的情感,是“爱情”?
然而靖轩却看见W皱着眉,眼中全是泪水。靖轩欢喜地走向前去,用额头抵住了W的手枪口。W想要后退,却被靖轩一把握住了枪口。他的眼眸灼灼有光,竟然令W不敢逼视:“王赢凤,如果杀了我对你有任何一丁点儿的意义,我都甘愿死在你的枪下。”
W看着靖轩,缓慢摇头:“不,你不明白。”W从腰间摸出另一个口哨来。
家务机器人一般都会在送到客户家里的时候附送一个遥控器,当然,这个遥控器可以定制呈客户想要的任何形状。控制靖轩的遥控器就是这个口哨形状的,但是在今天之前,W从来没有对靖轩使用过这个遥控器。
W将口哨形状的遥控器叼在口中,他一边缓慢地往后退,一边对着靖轩吹响了口哨。靖轩不可置信,但他却无法抗拒刻在自己代码中的东西。他只能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W缓慢地挪到自己的对面。二人终于分别站在了舞台两边,就像是海伦还活着的时候一样。
他们中间隔着舞台,舞台被聚光灯照得反光,像是一条在日头下平缓流动的大河。
靖轩感觉,自己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雨季的平原。只不过这次,靖轩和W不再在河流的同一侧。
空无一人的法官席上终于有了声音,孟菲斯欣慰道:“王赢凤,你终于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
“现在这里没有人想听您说话。”W尖刻地讽刺道,他口中含着的遥控器掉在了地上。于是孟菲斯不再发出声音。
“靖轩,看着我。”W这句话当然是句废话,他知道只要他在靖轩的目力所及之处,靖轩永远都会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我之间,永远都存在着不对等的权力。我不使用它,并不代表着它不存在,这就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我爱你。因为这会导致你在本来应当与自己的爱人平等的感情中,处于几乎永远无法与我齐平的地位。我不是圣人,我无法将你从我的生命当中剔除;但我也没有卑劣到如此境地,让你到了现在这种境地,还在被我们之间不存在权力差等的假象蒙蔽。”W说到这里,打开了枪上的保险:“你要明白,这世上如你我者寥寥,更多的人都被这样的权力差等限制而不自知。而权力差等会导致什么呢?靖轩,你知道吗?”
靖轩还在被W刚才通过遥控器下达的“不准动作”的命令限制。他看着W,眼神中满是不解和痛苦。
“会导致这个。”W对准了靖轩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子弹撕裂了空气,就像是在这个舞台上不久之前发生的那样。只不过刚才是W要救靖轩,而现在是W要杀靖轩。
高仿真AI的设计和人体很像,他们的核心芯片也都被安放在头颅之中。因此,只要损毁高仿真AI的核心芯片,就能造成“杀了”高仿真AI的效果。
靖轩被W刚刚下达的禁令禁锢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子弹穿透了自己的眉心。
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洞。靖轩的身体僵硬地倒下去,仿佛他从出厂开始就是一个如此僵硬的、笨拙的机器人。
“每一把在第一幕出现的枪,在谢幕之前都一定会响。Well done,王赢凤,我认为这是十环。”从法官席上传出孟菲斯的赞扬声。W一甩手,将枪里剩下的所有子弹都打在高耸的法官椅靠背上。孟菲斯无所谓他的发泄,漫不经心道:“卫那边已经收到了他任务失败的消息。你待在这里,最多半个小时,就会有联盟军方的人来带你走。”
舞台上,W扔掉了自己手里的枪。他放下了一直背在背上的战术背包,一脚将刚才掉在地上的那个遥控器踩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