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被告席上的猫头女沉默地直立着。在这座无时无刻都要求有看点的舞台上,自从舞台建好以来,第一次出现了这么冷的场子。
但是没有观众催促,也没有观众喝倒彩。他们仍旧如同自己生前一样,穿着锦衣华服,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感到是低于自己的、无需仔细感受的。
猫头女抬起手。她的手上,指甲已经长得很长,她现在无需真正用指腹接触自己脖颈上套的、被掏空了的猫头,只需要用自己的长指甲就能把猫头掀起来。猫头被掀开,露出里面一张女人的脸来。
这张脸不像罗威娜一样,是典型的明艳美人脸。如果说罗威娜是一朵艳丽无比的玫瑰,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更像是OI时代中某个东方文化里形容的梅花,但绝非枝条弯曲以求媚态的病梅,而是从未被驯服过的、直上直下生长的野梅。
海伦的脸很瘦,看得出来她过得也并不好。她的脸上未施粉黛,被聚光灯一打,如果在台下,必然是面目模糊的一张脸。
但是她不在乎了,能让台上的人看清楚就行。在她有限的生命当中,她早就不想取悦台下的尸体了。
海伦看着自己眼前的W和靖轩,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来:“恭喜你,你们答对了。”
“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们来听一听被告陈述吧。”海伦迤迤然地坐下。剧场中舒缓的、没有一句歌词的音乐响起,海伦像是回忆别人的故事一样,将她整段人生娓娓道来:
“我和罗威娜一样,是严格遵循人工计划生育出生的。我的人生乏善可陈,像一本蹩脚的三流纪实小说。”
海伦像绝大多数的桑哥城市民一样,被桑哥城市政中心的孟菲斯分体经过计算之后,从生殖细胞库中各选中一批生殖细胞,然后其中的两个细胞结合之后,就产生了一个胚胎。这个胚胎和其他胚胎又一起,被植入了人造子宫当中,经过十个月,桑哥城的这一批新居民就诞生了。
每一批新居民诞生,就意味着桑哥城的一批老居民死去。孟菲斯不会导致桑哥城的人口增多,联盟对桑哥城的期许并不是逐年产生新的人口。
生产更多的新人口这件事是其他城市负责,甚至更多的是一种联盟允许下才能拥有的“恩赐”——这个时代的特色就是,用比OI时代先进得多的科学技术,在五百年之后的NI时代模仿OI时代的“人类自然生活”。
“人类的自然生活是一种极度浪费资源的生活方式。在尚未开化的OI时代,人类女性因为具有生育功能而被视为人类延续的希望,但高强度的生产生活又要求她们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上。在NI时代更加难以想象的是,OI时代女性的生育仅仅被视为一种‘义务’‘功能’,没有人会觉得生育在自然界中实际上是一种特权。事实上,从自然界的例子来看,许多生物进化出的难以理解的性状,都和雄性在求偶时容易竞争胜出相关。”海伦神情淡漠地说着:“这是我们小学课本上的一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她蓝色的眼睛此时一转,眸中仿佛含着木偶被点睛之后即将成人时冒出的一点生气,不过这点生气在下一瞬就消失了:“在OI时代,这个问题被其他更加无关紧要的问题掩盖,而在NI时代,这个问题已经成为历史,因为我们面对的是更智能的安排、更冠冕堂皇的‘梦想’。”
在说到“梦想”两个字时,海伦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不过这抹笑在她的脸上,很快便如一抹被风吹散的云,消失不见。
在更加智能的、合理的安排之下,联盟政府为战后还幸存的大半人类城市安装了辐射隔离罩,而联盟治下的城市,分门别类地为联盟输送联盟所需要的一切。联盟不仅为所有的城市提供辐射隔离罩,还为所有城市供应电力。在这个化石燃料已经接近枯竭的时代,除了像是北地城之外的孤儿院那样规模不超过千人的小型聚居点能够使用少数还未枯竭的化石燃料供应其日常需要以外,几乎没有哪座城市能够单独供应自己一座城市所需要的电力。
因为在NI时代,发电的主力是核电站,但是核电站的原料被联盟政府牢牢把控,因此所有在联盟治下的城市都需要严格遵守联盟的一切要求。
包括如何教育、培养他们的市民。
桑哥城在联盟中的定位是一座欢乐之城。
桑哥城在战前就以独特而秀丽的自然风光闻名。在战后,即便它的自然景观都在战火中被摧毁,但显然联盟也没有把桑哥城看做是一个能够转型成为制造业甚至是发电业的城市。桑哥城还是被视为一个“花瓶”。
桑哥城在联盟当中的作用,就是为联盟内部的其他城市提供可供赏玩的“人”。
所以桑哥城才是为数不多的、“真正”执行完全的人工计划生育的城市。这座城市唯一的目的就是通过基因间的匹配产生更多的美人。
桑哥城的居民是一种稀有的玩物。这种奢侈品不能多,因此数量需要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在这里,美丽才是打在基因中的烙印和枷锁。甚至于联盟派来桑哥城管理事务的人,在桑哥城中繁衍了几代之后,坚决拒绝与桑哥城内的人通婚,而在自然条件下进行近亲繁殖。
桑哥城内,丑陋是高贵的象征。
这里的教育也比其他城市更加落后,毕竟玩物,不分男女,都不需要太聪明。桑哥城在进入联盟治下的时候,在还没恢复原本最中心的居民楼的时候,就已经不恤人力地建了这座花海剧院。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很喜欢学习,但我不明白我的老师为什么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当我的老师为我申请优秀学生没有成功时,他选择了跳楼轻生。”海伦堪称空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怜悯的神色:“那时候我已经提前学完了中学的所有内容,开始学习大学的课程。我不敢相信,大学的教材为什么比中学的内容看起来还要简单。现在我才明白,我的老师以为我们能够打破桑哥城中不可言说的东西,”海伦的眼睛看向了空无一人的法官席,“但他在看到优秀学生的得主是一个中学时就需要靠体外过滤系统生存的、根本无法进行任何学习的贵族学生时,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桑哥城,从建成开始的初衷就没有变过。”
海伦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她亲眼看到老师从楼顶上一跃而下的情形。他像是一只早就破损了的风筝,纸面残破,带着仅剩的、坚韧的竹骨,在风中完成了一生一次的滑翔。
竹骨太硬了,把残破的纸面划得皮开肉绽。
那是海伦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她站在楼顶往下看,感觉自己被身后的人抱住向后拖。她听见自己在质问来阻止她继续向下看的人,她问:“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收尸?!”
老师的名字,早就被她忘记了。
普通公民的死亡,会有市政机器人前来收拾,把他们剩下的一切都送到城内生物残余处进行二次利用。
海伦没有对自己的遗忘感到不安。他们连名字都是从系统中摇号抽出来的,遗忘了名字,还有系统中的编号,没有编号,也不太重要了。
他们不过是联盟政府下的、NI时代中的一抹微尘,偶然被人称为是蝶翅上的鳞粉,然后受到了百般的追捧,最后的下场却也不过是飘散在空气中。
日子总是要向前走的。海伦上了高中,她总是试图在大学教材当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确实找到了,那是一本《芯片编程原理初步》。
总的来说,高中的日子比初中时更加面目模糊。不过,总有一天会深深刻在海伦的脑海里。
那是她决定到花海来的原因。
那时候她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桑哥城的隐形规矩之一,尽量不要结交任何朋友。海伦也不知道这样的规矩是哪里来的,但是她就是这么遵循着它,渡过了人生中的前十五年。到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在高中签到处见到了一张对任何人都在微笑的脸:“你好,我是格蕾丝,很高兴见到你。”
格蕾丝和她所见到的每个人都这么打招呼。海伦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你好,我是海伦。你在做什么?”
格蕾丝很自然地回答:“打招呼啊。”
海伦回忆了一下自己前十五年的人生,除了被教导要对老师之类的尊长表达尊敬之外,她没有被教导过需要对任何人表达善意。格蕾丝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我觉得这样会使大家更开心一点。你如果不喜欢,一定要告诉我。”
海伦看着格蕾丝微微蹙起的眉头,小声地回答:“我很喜欢。”
格蕾丝听见了,对海伦露出一个笑来。海伦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笑,以她有限的语文水平来形容,她只能将它形容为在极度饥饿时吃到一口刚刚出炉的巧克力面包那样的感觉。
海伦只吃过一次巧克力面包,是那个最后轻生的老师生前递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班上的每个人都很喜欢格蕾丝,即使他们不表达。海伦本来觉得高中生活就将像是一团融化在夏天的太阳、学校里树木枝条上将要被晒化的绿色叶片、书本的气味、日复一日地上课当中的颜料,色彩混杂,模糊难辨。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直到格蕾丝在体育课上不小心摔伤了膝盖,海伦送她去校医室。格蕾丝坐在校医室的椅子上,医生为她清洗了伤口,包扎好之后,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来。
海伦当即问道:“请问格蕾丝她身上还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忧虑道:“她的伤口容易感染,需要注射一针消炎药。”医生又想了想:“还需要后续吃药配合,伤口才好得快。但是你们学习任务重,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
格蕾丝犹豫着,海伦知道她是个从来不为自己考虑的人,当即抢着答道:“医生!请按照您的方案治疗吧!”
医生很快地点了头,转身回另一件屋子里拿了一瓶药水过来。格蕾丝不赞同地看着海伦,海伦低头道:“你的伤要是不好,怎么有心思学习?”
格蕾丝勉强认同了海伦的话,乖乖地在医生打针时撇开脸,一声不吭地等着药剂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
“格蕾丝一直对危险有一种超验的直觉。”海伦惨淡地笑了一下,在聚光灯下更是显得苍白。
格蕾丝开始对止痛药产生依赖——她甚至在课堂上的时候,都要用手掌死死地握住药瓶。她变得脸色苍白,眼神经常不受控制地发呆,甚至于产生幻觉。有一次正在上战争史,格蕾丝突然站起来跑到教室门边,目光痴迷地看着门外。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有海伦上前拍了她的肩膀一下:“格蕾丝?”
“嘘,别说话。”格蕾丝转过头来,看着海伦,脸上呈现出病态的潮红,她的眼神当中透出异常的兴奋:“他们来了。”
“谁?你说的是谁?格蕾丝,我们正在上课。”海伦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背上冒出一身冷汗来。
“他们啊,就是他们!”格蕾丝伸出手指指着走廊尽头:“你看,他们正朝着我们走过来呢!”
老师实在无法忍受了,对海伦道:“海伦,把格蕾丝带回座位。”
格蕾丝的身体已经消瘦了许多,即便海伦并不强壮,也能把她抱在怀里拖回座位上。格蕾丝在被海伦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就在我们中间!你们没看见吗?!你们居然看不见!”
在这之后,格蕾丝理所当然地被班上的其他人孤立了。就算她从前再可爱,也没人会再次接近一个疯子。只有海伦,她始终怀疑格蕾丝的精神和生理问题的产生与那个医生脱不了干系。
在一节体育课上,海伦将格蕾丝安顿在树影下坐好,自己暗中在口袋里藏好了一个从古董商手里淘来的旧式录音笔——这是格蕾丝从前送她的生日礼物——走向校医室。
海伦站在校医室的门口。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录音笔,像是握住了一把剑。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伸手敲响了校医室的门。很快,门从里面被打开,医生温和地笑着,把海伦让进屋内:“请进,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海伦死死盯着医生。她并没有坐在医生常常让病人落座的椅子上,而是像一块顽石,固执地站在校医室中。
医生脸上的微笑没有任何变化:“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你记不记得你一个半月之前,为一个摔破了膝盖的高中女生做了包扎?”海伦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录音笔,她甚至感觉自己的手开始抽筋。
医生稍微回忆了一瞬:“嗯,好像是这样。怎么了?”
“很好,你没有否认。”海伦急切地敲定医生话里隐含的意思:“你还给她注射了一针药剂,记得吗?”
“不错。”医生点点头,海伦的怒气更盛,然而还没等她继续发问,医生非常放松地将双手插进裤兜里,笑着看着她:“我承认,那一针不是什么消炎药,而是将她的基因向容易对止痛药上瘾诱导的基因药剂。”医生笑着接近了海伦:“我猜你有录音笔吧?你们桑哥城人,连伊甸园芯片都没有资格植入,也只能用这些战前的老古董来做这些事情了。”医生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毫不在意地转身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像调配溶液一样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对海伦转头笑道:“小姑娘,我钦佩你的勇气,现在要是你还想走,我劝你现在就走。否则,五分钟之后,我不能保证自己对你做些什么。”医生俏皮地对海伦眨了眨眼,海伦胃里猛地泛起一阵恶心。她浑身颤抖着跑出了校医室,跑到卫生间的洗手台处,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洗手台上呕吐起来。
之后在学校的日子,海伦一直觉得十分模糊,只有格蕾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神情、还有一次次她向所谓的高层发送录音复制件的时候是清晰的。直到有一天早上,格蕾丝没有从宿舍里出来上课。
海伦在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起之后,看着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座位,直接站起身来冲向了格蕾丝的宿舍。
格蕾丝是个好学生,即便她已经神志不清,她也从来没有缺过课。
海伦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边沸腾。她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等她冲到格蕾丝的床边,看着昏暗的、拉着窗帘的房间,这像是某个平和的夜晚,而非今日的清晨。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海伦勉强吸了几口气,将自己喉头的血腥味压下去。她冲进房间,把窗帘拉开,转身把灯打开,大喊道:“格蕾丝!起床了!”
她的声音传到楼道里。没有人回应她,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海伦的脸上感到一阵微凉。她匆匆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抹去,又声嘶力竭地喊道:“格蕾丝!起床了!起床了!”
她的声音像是传到山谷当中,在走廊里反复回荡。
还是没有人回应她。
海伦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处堵着一大口鲜血。她上前一步拉开了格蕾丝床上的蓝色布帐子。
格蕾丝躺在床上,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她的床上跌落着一个空的止痛药瓶子,瓶中剩下的十余片止痛药像是几片稀薄的雪花,落在她的被子上。
海伦的手颤抖着,抚摸上了格蕾丝的脖颈。
冰冷,僵硬,一点也不像她从前那样刚出锅似的巧克力面包似的笑容。
海伦跌坐在地上。
后来海伦是被赶来的老师带走了。她请了三天假,她的室友帮她带了三天饭。在第三天晚饭后,外面暮色四合,太阳早已落入地平线下。房间内光线昏暗,像是不知名画家用褐色和黄色颜料调出来的、混合不均匀的颜料。
正像是格蕾丝寝室内的那个清晨。
海伦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只给室友留下了一张写着“谢谢”的纸条,便出门找到了自己的班主任。由于桑哥城的孩子没有父母,因此从他们上学开始,学校就都是寄宿制学校。班主任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穿好衣服出来,见到外面的海伦,顿时清醒了过来。她一直都在关注这个学生。
她明白自己的学生在经历什么、在对抗什么,但是她同样明白这个孩子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等她长大了就好了。
然而班主任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海伦,她明白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不是一株可以被扭曲的梅。这是一株完完全全的野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它的生长意志。如果实在无法成长,她愿意自绝于淤泥之中。
“老师,我要退学,现在就退。”海伦这句话,字字掷地有声。
班主任沉默地凝视着海伦的面容,她终于明白了海伦的所有决定都不是一个孩子的胡闹,而是一个勇者对于自己命运的抉择和承担。一向温吞的班主任罕见地直接点了头,在深夜,不惜得罪自己的所有上级,一个一个地给教务处的行政老师打电话,把所有人重新叫到学校来,看着海伦在“自愿退学声明”上签了字。
桑哥城的教育一直都不是重点,但是为了保住这点可怜的教育,桑哥城从前的教师们绞尽脑汁才制定出了这么一个规定。
老师们目送着海伦一个人拖着自己的行礼,像头离开鬣狗群的狼。海伦在黑夜中,向着唯一灯火辉煌的建筑——花海剧院走去。
她想换一个方法,为格蕾丝争一个公道。
海伦是个聪明的学生,她才到花海剧院三个月,就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校医院的医生被发现无故旷工长达一个半月,等人们打开他的家门时,发现他嘴里塞满了止痛药,死在了自己家的门后。
海伦在聚光灯下,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法官席鞠了一躬:“法官,我拒绝认罪。”
灯光下,W和靖轩看着海伦,觉得她的眉目无比清晰。她站在舞台上,她站在被告席上,像是一棵终于长成的笔直的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