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隐翠将二人的婚事准备得很急。
准确来说,是晋慕余将二人的婚事准备得很急,就好像只要成婚了,凌岁安就不会再跑……
*
离山的婚俗与凡间不同,与抱月宗更不同。
高台上,凌岁安一身火红嫁衣,周遭围了一大圈人。
这些人都是离山的妖族或精怪,他们一大早就在这高台上等候,凌岁安一出现,他们就火急火燎围了上去。
“夫人!夫人!新夫人!好美好美!和山主真般配!”
“呜呜呜!山主有福!山主有福!娶了个漂亮的新夫人!好喜欢,好喜欢!”
“新夫人!新夫人!你能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和山主认识的吗?”
“夫人!夫人!山主这么臭屁,你真的受得了吗?”
“夫人!夫人……”
“……”
小妖怪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凌岁安被挤在中间,耳边嗡嗡嗡的。
她本以为离山的妖族精怪会不喜欢她,毕竟,她曾对他们山主做了那样的事。
可现在看来,这些妖族精怪似乎并不知道她和晋慕余之间发生了什么,一个挤一个,铆足了劲往凌岁安身前凑,要么花式夸凌岁安好看,要么好奇凌岁安和晋慕余的爱情故事,没一个对凌岁安成为离山夫人有意见,就好像本该如此。
小妖怪外边,温隐翠被挤兑在角落里。
他抱手无语看着这些心智和七八岁孩童一样的小妖们,心累。
本来,晋慕余要娶个和“凌岁安”哪哪都不像的替身,已经很让人头大了。
但现在,他亲身体验了番这些小妖的闹腾,觉得还是他们更叫人头大。
只可惜,离山的婚俗规矩就是,必须让小辈的妖怪们闹一闹新任夫人,以此让整座离山的妖都认得新夫人的脸。
所以温隐翠想取消这一环节都不行,只能郁闷站在小妖怪们边上受罪。
所幸,这话说过一轮,很快,晋慕余就来了。
晋慕余一袭红衣曳地,精致的喜服上,赤羽折射日光,光色五彩斑斓,格外夺目。
他走在高台下的红毯上,红毯两侧,是台上小妖怪们的族中长亲,他们一见晋慕余来,立马退避,拱手行礼,然后唤高台上的孩子回来。
小妖怪们退散,高台上,凌岁安站在正中间,一低眼,视线便直直和晋慕余撞上。
晋慕余高抬着头,他仰望凌岁安,迎着对方视线,一步一步走上高台。
高台拢共数十阶,但莫名的,好像有几百阶,几千阶这么长,这一走,如何也走不到头,只能远远望着高台上、裙摆翻飞的女子,怎么也触碰不到。
“晋慕余,”忽地,高台上的女子出声,她向前一步,伸出了手,“你怎么了?”
凌岁安见晋慕余神色恍惚,下意识朝对方伸出了手。
而晋慕余在凌岁安伸手的刹那,也从心中迷障脱出,眼神逐渐清明。
“凌岁安,”他唤她,“我爱你。”
这一声随风飘进凌岁安耳中,凌岁安一愣,下一瞬,她的手被晋慕余牢牢牵住。
晋慕余的手掌温暖有力,他紧紧拉住她,就好像拉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不容挣脱。
“晋慕余,”凌岁安偏首,抬眸看向站在身侧的人,“你刚刚说什么?”
她心止不住发颤,恍惚间,她竟有种回到三年前的错觉。
而这种错觉就像春日的雨,先是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但接着,雨点扯成长线,绵绵密密,在心头铺开落下。
“我说,我爱你。”晋慕余又重复了一遍,跟着,他又压低声音,用仅二人可闻的音量,小声说,“哪怕你利用我,杀我,厌我,不认我,我也爱你。”
凤族自傲,但一旦认定了某人,他们便会成为对方最虔诚卑微的信徒,不论结果。
“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份上。”可凌岁安并不想晋慕余这般卑微,于是,她默了会儿,道:“我不是她,你也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份上。”
她还是不承认身份,哪怕方才心神恍惚间,她已记起三年前,她的确对他心动过。
哪怕她清楚,现在的她的确对晋慕余再次动了心。
“那他们呢?”晋慕余话锋突然一转,“你不愿认我,那他们呢?他们,你可会认?”
晋慕余视线落在一个方向,凌岁安疑惑看他一眼,顺着他视线望去,一顿。
——是余清风和凌瑞雪。
他们坐在宴席最下首的一个角落,混在人群中,若非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此外,也不知晋慕余是不是对他们做了什么,二人坐在位子上,明明表现出想要靠近二人的冲动,但却没有一点行动的意思。
“别想了。”晋慕余拉凌岁安的手倏然一紧,“这次,他们没有机会影响我们,更不会有机会带走你。”
晋慕余这话也不知是在威胁她,还是安慰自己。
凌岁安无奈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放心,我没想跟他们走。”
她是想自己走。
可晋慕余显然不信她这话,轻哼一声,默默将余清风和凌瑞雪的位置转移到了更角落的角落里。
与此同时,正准备破晋慕余落下禁制的凌瑞雪:“!”
刚想摸到凌瑞雪边上的温隐翠:“……”
宿醉未醒的余清风:“?”
*
这场宴席一直到傍晚结束。
结束后,二人再次回到竹屋。
屋里,凌岁安疲惫瘫坐在梳妆台前,身后是为她卸钗环的晋慕余。
“从今日起,我们便是真正的道侣,真正的夫妻了。”晋慕余自言自语说。
凌岁安半被动,半主动地靠在他身上,闻言,目光放到镜中,看着晋慕余,“你还不肯信吗?”
她意有所指。晋慕余垂眸,看着凌岁安侧脸,道:“是你不肯认,不是我不肯信。”
“……”凌岁安沉吟片刻,末了,实在有些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认定我是她?”
凌岁安是真不解,为什么晋慕余能坚信她就是“凌岁安”。
别说什么真爱就算是换了张脸,换了个声音,还能一眼认出,那都是骗骗小孩的。
此外,就算真有什么人能爱另一个人,爱到对方换脸换声音都能认出,那也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双方必须长时间相处,然后通过诸多细节,发现端倪。
但回想晋慕余第一次认出她,却是在二人连面都没见过一回,话也没讲过一句的情况下。
而且,还有一点,她进弦月峰其实挺隐蔽的,如果说,凌瑞雪撞见她,还可以用人天天扫墓解释,那晋慕余,可就太奇怪了。
按理说,他那天不应该出现,更不应该一上来就认出她。
可事实却是,他不仅出现了,还准确无误地一眼认出她,简直跟做了弊似的。
“你忘了吗,”晋慕余卸去凌岁安发间最后一根簪子,俯身,靠在凌岁安身上,“我们可是结过契的。”
他半抱着凌岁安,凌岁安通过铜镜看他,在这短短一句话后,终于串联起一切。
她竟然忘了她和晋慕余在三年前结过契……
——这道侣之间结契,结的是神魂契,契约落定,二人便能相互感应对方神魂。
而这神魂感应的原本作用,一则是为了保证结契双方的忠贞,二则是为了保证结契双方能感应对方生死。
没成想,在晋慕余手里,这神魂契倒是开发出了第三种作用——定位。
在她进晋慕余落在弦月峰结界的瞬间,烙在她神魂上的契约法印,便与结界上、晋慕余留下的那一抹魂产生了共鸣。
而共鸣的动静极小,若不是特意感受,那就和一粒沙落在身上的感觉一样。
却不想,也正是这小小的疏忽,让凌岁安在阴沟里翻了船。
——这下好了,她就是想咬死不认,都骗不过人了。
凌岁安这般想着,不由轻叹了口气。
晋慕余一直注意着凌岁安,闻声,眸光微不可察暗了下,垂首,不敢再看镜中人。
“凌岁安,”晋慕余紧握着凌岁安的手,蓦地一松,“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嫁给我?现在后悔了?”
此刻的晋慕余就像一只被打落在尘泥中的伤雀。
凌岁安回神望他,心下倏然漏了一拍,呼吸也跟着停住一瞬。
“不。”凌岁安无意识回握住晋慕余的手,眉头紧蹙,但过了会儿,又一点点舒展,“晋慕余。”
凌岁安深吸一口气,而今,她算是看清了,她和晋慕余的因果属实是团乱了的红线,剪不断理还乱,既如此,那她又何必继续伤他。
“我从未后悔。”她整个人向后倾倒,埋进晋慕余怀中,偏头,在晋慕余脸颊上落下一吻,然后唇贴着他耳畔,不疾不徐道:“三年前,没后悔,而今,更未后悔。”
她转身,抱住晋慕余,“三年前,我杀你,是为了断当初牵在你手腕上的傀儡线,而今,我瞒你,是怕又伤了你。”
凌岁安托出往事,唇间,温热的气息洒在晋慕余脖间,激得人轻轻一颤。
“还有……”她又轻吻了下晋慕余,随后,道:“你可能不信,其实三年前,我因为你生出了一颗心,也为你心动过。只可惜——”
她微抿了下唇,“只可惜我太迟钝,直到死都没意识到。”
凌岁安语气怅然。
晋慕余愣愣望着铜镜,在凌岁安话音落下后,侧首看向对方,“你这次——”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艰涩,“是不是又在骗我?”
他眼角微微泛红。
凌岁安靠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没骗你,我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真的……
凌岁安话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晋慕余蓦然落下的吻打断。
她圆睁着眼,眸中倒映出晋慕余。
晋慕余小心地吻了她一下,随后退开,“我信你。”
他字字真心。凌岁安瞳孔缩了下,旋即,主动吻上晋慕余的唇。
离山多**,二人成婚又在春日,此时,屋外凉风习习,透过窗棂,吹得烛火摇曳。
“凌岁安,”晋慕余忽地喊怀中人一声,将她打横抱起,“你当真愿意?”
他轻问。凌岁安双手环过他脖颈,懒洋洋“嗯”了声,然后反问:“难道你不愿意?”
她故意打趣。晋慕余耳尖蹿红,将人放倒在床榻上,哑声说:“哪会不愿意。”
他对上凌岁安的眼,二人视线交错间,一切都不必言说。
屋外,开春的第一场雨骤然落下,淅淅沥沥,打落在房檐上,随着天边一道闪电划过,渐次作响。
三年前,他也是在这么一场春雨中涅槃。
重生后,有关凌岁安的一切记忆飞速流逝,但在第一道春雷响起后,他的所有记忆又似洪水一般,疯狂涌回脑海中,将他整个人填补完整。
——然后告诉他一个事实:凌岁安死了,就死在他眼前。
不出意外的话,他永远也见不到对方,因为凌岁安俯在傀儡上的灵被天雷打碎了。
可除此之外,神魂上烙下的契约法印又不断告诉他,凌岁安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她若真死了,那他神魂上便不会有这结契后留下的法印。
于是,他和自己打了个赌,他赌他等得到凌岁安。
赌期是三年,赌注是他的命。
——倘若三年后,他没等到凌岁安,他便会自戕。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他赌对了,他赌赢了。
床头,烛影摇曳,最后半截红烛燃尽,烛油顺着烛台淌下。
色授魂与,心醉神迷。
屋外一道春雷乍然响起,拉回远赴巫山的两抹魂。
“晋慕余。”漫漫雨夜里,凌岁安的声音响起,“有人要我做一个选择,选择里没你,但我想选你。”
与你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