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细雨如酥,一下就下个没完。
凌岁安在屋子里待了整整半月,待得实在有些闷,便推开屋门,站到了房檐下。
檐下,雨像拉长的银丝,顺着瓦片,持续不断落下。
凌岁安抬手,冰凉的雨落在掌心汇聚,没一会儿,便滴滴答答溢出掌心,又落进了尘土中。
“怎么不披件衣服就出来了?”倏地,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凌岁安回眸,与此同时,一件厚实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将她整个人裹住。
“太久没出来,想要透透气。”凌岁安收回悬在雨中的手,拢了拢外衣。
晋慕余定定看她,闻言,耳尖不自然泛红,视线落进雾蒙蒙的雨中,“你放心,我以后会知道分寸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
凌岁安侧眸看他,轻笑一声,默默靠到人身上,语气慵懒,“没怪你,人之常情,我懂的。”
她浅笑说,说罢,踮脚轻吻了下晋慕余脸颊。
晋慕余一愣,耳尖刚消下去的绯色再度蔓延,“你又逗我。”
他闷闷说,说完,靠近凌岁安的那只胳膊抬起,将对方搂住,“但我这话是认真的,以后你若还有其他不满我的地方,我也会改。”
晋慕余郑重其事保证。
凌岁安笑着蹭了蹭他下巴,手环上对方的腰,“晋慕余,你很好,没必要改。”
她慢悠悠说,“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只要是你,我都很喜欢。”
凌岁安语气认真。
晋慕余垂眸看她,嘴角不自觉勾起,搂对方的手也紧了三分,道:“我也是。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只要是你,我都很喜欢。”
他复述说,话落,又蓦然想起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问题,纠结半晌,还是选择问凌岁安道:“你之前不肯承认身份,到底是因为什么?”
晋慕余直觉这个问题很重要。
回想这两个月发生的种种,晋慕余已然意识到凌岁安是想彻底撇清“凌岁安”这个名字。
不论是他,还是凌瑞雪或余清风,凌岁安都没有坦白身份的意思。
究其原因,晋慕余想过凌岁安隐瞒他可能是怕他报复她当初那一剑。
——当然,他现在已经否决了这个猜想,毕竟,从凌岁安对他的态度来看,她是信他曾保证的那句:“我不会杀你。”
而这,也让晋慕余猜不透凌岁安向他隐瞒自己身份的真正原因。
所以没法,他只能换个思路,开始琢磨凌岁安向凌瑞雪和余清风隐瞒身份原因。
起初,晋慕余是猜凌岁安不想再当那劳什子替身了,但后来,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想。
因为他清楚,凌岁安虽然介意余清风和凌瑞雪将她看作替身,但介意归介意,她还是很在乎他们的。
是故,倘若没有特殊缘由,那她一定会告诉他们自己身份,而非隐瞒。
“这已经不重要了。”凌岁安望着逐渐消歇的雨,神情淡下,“如果你非要问,我也不会回答。”
凌岁安言简意赅表明她不会回答晋慕余这个问题。
晋慕余一瞬不瞬看她,对此,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意外。
——毕竟,关于凌岁安仍有秘密这点,他是心知肚明的。
此外,晋慕余也识时务地没有追问“为什么不能回答”,因为他清楚,有些问题要是深究了,容易把好不容易娶来的夫人弄跑。
“我知道了。”晋慕余颔首,搂凌岁安的手无声收紧,“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他让步得很快。凌岁安讶异瞥他一眼,默了默,开口:“我想回弦月峰,见见师尊师姐。”
她试探晋慕余意思,若是晋慕余不答应,那她便找个时间,偷摸回一趟弦月峰。
可出乎意料的是,晋慕余竟“嗯”了声,答应她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晋慕余事事顺着凌岁安意思。
凌岁安侧眸,深深看了他会儿,若有所思:“你是不是怕我又跑了?”
晋慕余闻言,搂凌岁安的手一僵,心虚别开脑袋,否认:“不是。”
凌岁安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声,随后,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跑了。”
凌岁安保证,晋慕余偷扫她一眼,轻舔了下唇,唇上还有对方残留着的温度。
“凌岁安,”半晌,晋慕余沉声开口,“你下回亲我前,还是先与我说一声。”
他耳尖飞红。凌岁安抱着他腰看他,眸中闪过一道了然的光,低声笑笑,问他:“进屋吗?”
她对上晋慕余的眼,晋慕余垂眸看她,片刻,轻轻点了下头,耳尖绯红也不知何时从点化作面,落满了整张脸。
*
弦月峰还和三年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凌岁安站在金桂树下,身侧跟着寸步不离的晋慕余。
“需要喊他们一声吗?”晋慕余问凌岁安。
凌岁安正抬眸望着树上一簇簇桂花,闻言,摇了摇头,“不用。”
话音落下,她牵住晋慕余手腕,心念一转,二人周遭景致便倏然一变,面前的金桂树也变作了一座高阁。
高阁共六层,碧瓦朱漆,飞檐翘角,正中还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清风阁”三字。
“走吧。”凌岁安收回打量匾额的视线,牵着晋慕余,抬脚进了清风阁。
清风阁中,大大小小的屋子有数百间,凌岁安站在一层正中间的大堂里,仰起头,粗略地扫了这每层的房间一眼,最后,视线定格在四层东南角一扇紧闭的门。
门上没有落锁,二人瞬身上了四层,站到门外。
“你要一起进去吗?”凌岁安倏然开口,问晋慕余。
晋慕余偏头看她,想也没想,就点点头道:“一起。”
于是,凌岁安推开门,和晋慕余一道进了这扇门。
门后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各类古籍都有,但摆放得极为凌乱,或竖靠着,或横躺着,或东一摞,或西一摞,总之就是一个字“乱”。
且乱中无序,每一本书都不是按分类摆的,就是胡乱一堆,要不是有书名,找书的难度指定要更上一层楼。
“你师尊不在这吗?”晋慕余打量这堪比垃圾场的藏书室一眼,心情微妙。
原来,那位传说中光风霁月、玉树临风、仙风道骨的剑道天才私底下竟是如此不讲究。
——就这藏书室,他敢说,就温隐翠那傻鸟来,都能理得比余清风好。
“他不在这。”凌岁安撩起衣袖,已经蹲在了书堆中,“这藏书室,师尊往日里很少踏足,他说,他看见书就头疼。”
“是吗?看到书就头疼……”晋慕余不知想到什么,嘴角一抽,不解,“那他还在这放这么多书?”
难不成是想把所有叫他头疼的东西集中在一起,然后哪天闲得没事干,就整个大的?
“这些书都是旁人送的。”凌岁安解释,“旁人送一本,他就往这丢一本,哪天用得上了,他才会翻出来扫两眼。”
凌岁安说着,手又摸进另一个书堆底下,卯住劲一抽,抽出两本蓝色书封的小册,看了眼,然后随手一丢,丢到书架上。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晋慕余默默移开眼,心道,凌岁安真是不仅传承了他那便宜舅舅的剑法,还传承了他那便宜舅舅不拘小节的翻书习惯。
“不过,他既然不爱看书,那为何还有这么多人送他书?”晋慕余望着藏书室里、约莫有上万册的古籍,实在不懂人族送礼的脑回路。
好在,凌岁安可以解答他这个问题,“因为师尊曾标榜自己博览群书,还说那些送人天材地宝的都俗气,不如送一本稀世孤本,更显诚意。”
——当然,凌岁安还是给余清风留面子了。
毕竟,她没有说,余清风批判人送天材地宝俗气的真相是因为他眼馋了。
更没有说,余清风夸赞稀世孤本更显诚意是因为当初濯垢宗宗主寿宴,他舍不得自己那些天材地宝,于是,就特意把自己看不顺眼的那几本古籍孤本送了出去。
“原来是这样,那修真界的人对他可真是误会大了。”晋慕余中肯评价说。
凌岁安边翻书堆,边飘忽不定“嗯”了声回应,暗道,不仅是误会大了,余清风还因此错失了一堆天材地宝,一度气得他要烧了这些书,以此向修真界表明他和书八字不合。
所幸最后,凌瑞雪相劝,说这些古籍孤本一本就能卖上万灵石,价值连城,余清风这才没烧书,而是将这些书放在藏书室吃灰增值。
凌岁安要找的书是被拿来垫了书架的一条腿。
她找到那书时,差点想翻白眼,好在及时忍住,没有让晋慕余察觉不对。
凌岁安趁晋慕余不注意时,将书反手收进了袖中的一个储物袋里,收完这书,她又随手抽了一本《婚后日常?典藏版?欢喜宗出品》捧在手里。
看得晋慕余呼吸一滞,半晌,才神色复杂开口:“你来你师尊藏书室就为了找这个?”
他满脸怀疑妖生。凌岁安见状奇怪,看了眼书名,旋即,尴尬轻咳一声,理由找得飞快道:“对,我与你成婚,师尊都不曾送礼,所以我便想自己取一件合适的。比如这本书,等我们看完了,还能高价卖出去,一举两得不是。”
她如此说,晋慕余眉心一跳,腹诽,倒也不是什么都非要一举两得。
“那你现在是去见你师尊吗?”偏题半天后,晋慕余总算想起二人此行目的。
凌岁安正将书往晋慕余手里放,闻言,想了下,道:“还是算了,不去见他们了,我现在这样——”
“是怕你师尊我认不出吗?”倏地,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藏书室里站着的二人一愣,同时将视线投去门外,只见余清风提着个酒葫芦,正不远不近盯着他们。
“啧。”余清风目光落在二人手中的那本书上,嘴角意味不明扬起一瞬,又故作深沉垂下,看向晋慕余,“你不行啊。”
他嘴上没个把门,这话一落地,对面,晋慕余的脸色就迅速沉下。
——这便宜舅舅果然还是埋了才能让人安生!
晋慕余骂骂咧咧,但凌岁安给他的书,他还是老老实实塞进了袖子里。
而凌岁安,则是在看到余清风的刹那,心中无奈叹气,幽幽给晋慕余传声道:“先前果然应该叫你守着门。”
这下好了,一抓抓俩,想逃也逃不了了。
“师尊,”凌岁安硬着头皮上前,“那书我可以解释。”
凌岁安在众多需要解释的问题中,就近选择了眼下有关这书的问题。
但余清风斜她一眼,道:“这书你一女娃娃有什么好解释的,肯定是他有问题。”
余清风坚信问题出在自己的便宜外甥身上,他眯眼,上下打量晋慕余一番,忽地,宽袖一甩,藏书室里便有一本书飞出,精准掉进了晋慕余怀中。
“这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余清风道,“要是没用,我这还有,一本两万灵石,看你是我外甥的份上,便宜点,一本一万二,两本两万二,三本三万二……以此类推。”
余清风叉腰表大方。晋慕余幽幽看他,拳头硬了。
“老——”
“乖徒儿。”
晋慕余刚张嘴,余清风就打断他,与凌岁安道:“随为师来,为师有话要与你说。”
他手一挥,隔壁一间屋子的门应声打开。
凌岁安看看他,又看看晋慕余,蹙起了眉,“师尊……”
她出声止住余清风朝那间屋子走的步子,余清风转头瞥她一眼,又顺着她视线,斜了眼晋慕余,语气不满吐槽:“叫这小子在门口待着。又没几句话,还要时时刻刻跟着,真是跟他爹一个德性。”
余清风提起晋惜年。
晋慕余神色骤然冷下,语气不善:“老东西,你是嫌这三年不够,还想再被多关几年吗?”
他周身妖气乍泄。凌岁安察觉不对,当即将手搭在晋慕余肩上,略一用力,掌心中便有清气迅速流遍晋慕余全身,压制住了他心中狂躁。
“晋慕余,”凌岁安传声安抚他,“我就去和师尊说几句话,放心,很快出来。”
她拍了拍晋慕余的肩。
晋慕余敛眸看她,片刻,肩一松,应了声:“好。”
*
凌岁安随余清风进了藏书室隔壁那间屋子。
屋中,屋门大剌剌敞开着,正好将屋中半张桌案,以及凌岁安坐的那半边位置展露出来。
凌岁安对面,余清风没骨头一般瘫坐着。
他抱着酒葫芦,瞟了眼门外站岗似的晋慕余,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这夫君……”半晌,余清风悠悠开口,在说出四个字后,又停顿了会儿,然后才继续道:“是个妖才,和他爹一样。”
他说着,又瞟了眼晋慕余,确认这屋中结界的确能隔绝二人谈话声,晋慕余也没有偷听后,这才慢吞吞坐直了身。
“乖徒儿,”余清风将目光放到凌岁安身上,又细细看了眼她的脸,随后,慢条斯理说,“换张脸也好,以前那样,你想必也不喜欢。”
他如此说,凌岁安也没反驳,兀自看着余清风,直到对方缄口,她才缓缓道:“师尊,你想与我说的话,不止这些吧。”
她目光如炬,好似只一眼,便能看出人心中在想什么。
余清风见状,也自知有些话迟早得说,便不再打马虎眼,单刀直入道:“晋慕余三年前,生了心魔。”
“……”凌岁安怔了下,“因为我?”
余清风含糊不清“嗯”了声,“是,也不是。”
他拨开酒葫芦的木塞,想了想,还是说道:“一半因你,一半因我阿姐。”
当初,余明月杀晋惜年一事本就是晋慕余心结,后来,凌岁安又以和余明月一样的方式,捅了晋慕余一剑,这才让晋慕余生了心魔。
“所以我的想法是,你若能和晋慕余断了,便早些断了。”余清风低眼说,“他生了心魔,倘若哪一日被心魔控制,他就算再喜欢你,也会叫你吃亏的。”
余清风看向凌岁安,凌岁安对上他的眼,忽地开口,语气沉沉,“师尊,你是不是很讨厌晋慕余?”
她开门见山问,余清风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抱着酒葫芦,漫不经心道:“以前是挺讨厌他的,但如今,他于我不过是个小辈,要是力所能及,我兴许还会帮帮他。至于我劝你早些离开他,也不过是因为,你和他相比,你这个徒弟对我来说更要紧些。”
余清风坦然说,“所以你要是离了他更好,我自然是劝分不劝和的。”
话音落下,他喝了口酒。
对面,凌岁安目不转睛盯他,好一会儿,才徐徐表明态度:“我不会离开晋慕余的。”
说完这话,她静了会儿,见余清风没有说话的意思,这才继续道:“此外,我也相信,晋慕余就算真被心魔控制,他也不会伤我。”
凌岁安语气笃定,她甚至相信,晋慕余如果入了魔,为了不伤她,他也会先杀了自己。
“你确定?”余清风放下酒葫芦。
凌岁安看他,面不改色:“我确定。”
余清风:“……”
余清风深深沉默好一阵,方才道:“你不是说,师尊还没给你们新婚贺礼吗?”
他猛灌一大口酒,然后道:“现在,师尊就送你一个锦囊妙计,再加上先前送晋慕余那两本好东西,充充数。”
余清风话落,指节重叩桌案一下,隔壁藏书室里就飞出一本书,径直落在了凌岁安面前。
“这书里说了除心魔的两种法子。”余清风介绍,“一种强硬剥离心魔,但伤害本体,也就是会伤害晋慕余。而还有一种,便是找到生出心魔的根结,再解决。”
余清风言简意赅说,凌岁安也正好将这本册子粗粗看完,确认对方没有说谎。
“晋慕余生出心魔与我有关,所以我就是那所谓的根结吗?”凌岁安询问余清风。
余清风却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打趣,还是正儿八经解释,道:“你与他既做了夫妻,那与你有关的那半心魔,他想必早解决了。”
凌岁安:“所以剩下的那半……”
“与我阿姐有关。”余清风苦笑说,笑完,整个人往后一倒,又变作了往日那放荡不羁的样,“至于与我阿姐有关的那半心魔该怎么解决,我只能透露你两个关键点,一个是离山禁地,一个是晋惜年最后那段记忆。”
余清风给出提醒,凌岁安略一拼凑,心中便有了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余明月杀晋惜年的真相到底为何,恐怕就在这最后一段记忆中。
但……
余清风为什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呢?
凌岁安深深看着余清风,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天道曾提点她的那句话,忽觉三年前,有些掐算,兴许并非天意,而是人谋……
“我明白了。”凌岁安眸光一转,压下心里那些猜想,起身,“多谢师尊。”
她向余清风行了个弟子礼,随后,看向屋外快等着“望妻石”的晋慕余,蓦地,耳畔响起天道的声音:“凤族身死涅槃前,是融魂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