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雾镇的屋舍常年隐于雾中。
邻里间,若非时常走动,大都不知道隔壁住了个谁,甚至,隔壁那谁换了个人,他们也未必清楚。
而凌岁安在月雾镇中买下的那间小院就属于这种情况。
她住的那条小巷里,拢共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是只扫堂前雪,鲜少才去隔壁串个门。
因此,直到凌岁安搬进这小院近一月,她才在巷子口,遇到个卖菜的大娘,与她道:“小姑娘,新搬来的吧?要不要买点菜?我这菜都是自家种的,干净。”
大娘向她推销摆出来的菜。
遥想以前,她修道的那段时间里,因着师尊师姐都早早辟谷,她又不会有口腹之欲,是故,三年五载间,除去当初和晋慕余在朔月峰那段日子,剩下的,她吃过的饭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所以如今,碰着这卖菜大娘,她实在觉得新鲜,便每一样菜都买了些许。
而卖菜大娘见凌岁安买得多,人又长得漂亮,一时,喜欢她个不行,将人看做了忘年交。
这忘年交的大娘姓刘。
说来也巧,刘大娘就住在凌岁安隔壁,家里就她一个老婆子,自己个住了三十来年,往日,也没觉孤零零的,只觉乐得清闲,乐得自在。
不过,认识凌岁安后,她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人。
闲暇之余,她或提着菜去教这小姑娘烧菜做饭,或带一把锄头、一包菜籽,和小姑娘一道在院子里种种地,唠唠这巷子里的事、月雾镇的事,还有月雾镇外、那抱月宗的事。
刘大娘说:“抱月宗啊,那可是大仙门。不过这几年,也大不如前了。先是自家弟子内乱,再然后,就是三年前,竟又被那离山大妖占去了一个峰头,真是越活越窝囊了……”
刘大娘对抱月宗的前景很担忧。
凌岁安则是在听到“三年前”、“离山大妖”这两个关键词时,面色一沉。
“阿婆,那离山大妖是怎么一回事啊?”凌岁安问刘大娘。
但刘大娘对此也不大清楚,只模模糊糊道:“我是听我那在抱月宗修行的老姐妹说的。听闻,是什么朔、不对,应该是那什么弦月峰。她说,弦月峰上的长老弟子得罪了那离山大妖,那大妖一气之下,便强行将整座峰都给占了去。”
“那弦月峰上的长老弟子呢?那离山大妖可有对他们做什么?”凌岁安追问。
刘大娘点点头,答:“都被关在了那弦月峰上。三年了,也没听说他们下过山,想来,是得罪那妖得罪惨了,怕是这辈子都下不了山喽。”
刘大娘这般说着,话头逐渐转到她那仍在抱月宗修行的老姐妹身上。
凌岁安漫不经心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心里却在想:那离山大妖说的定是温隐翠。
别看温隐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但也是个护短且睚眦必报的性子。
所以凌岁安合理怀疑,是温隐翠强占了弦月峰,要替晋慕余报感情被骗之仇。
而晋慕余,凌岁安一点也没怀疑他,毕竟,凤族涅槃之后就会失忆。
故而她想当然地认为,一只失忆的妖是干不出这事的。
知晓了弦月峰的事后,凌岁安又在月雾镇住了半月。
半月后,她向刘大娘告别,说要去求仙问道,恐得过好一阵子回来。
刘大娘知道这事,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看得很开道:“好,常姑娘,我知道了。那你这一路,自己小心啊。”
刘大娘拍着凌岁安手背,在简单告了句别后,又道:“至于这院子里的菜,你放心,我会帮你照看好的。等你回来,保准能吃上最新鲜、最好的那一拨。”
刘大娘是个热心肠的。
凌岁安其实也舍不得她,但到底还有事没做完,因此,她只能一再和自己的忘年交保证:“阿婆,我会早些回来的。”
*
离开月雾镇,凌岁安径直去了弦月峰。
这次回弦月峰,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凌岁安”转世后的下落让凌瑞雪知道。
弦月峰外,布下了一个巨大的结界。
结界上妖力流转,凌岁安抬手一查探,看出这结界的作用只有两个。
一个是绝对囚/禁,凡是结界中的人,除非修为在这布结界的妖之上,要不然,一步也跨不出这结界。
还有一个则是针对结界外的人,但凡结界外有人进入这结界,那不论你修为如何,都会被布下这结界的妖察觉。
不过,凌岁安就没这个顾虑了。
因为外界之人入内容易被察觉的原理是:修士引气入体后,不管使用何种术法进结界,都会造成一定的灵气波动。
而天道给凌岁安重塑的这具躯体同凡人无异,也就不用担心造成灵气波动,以至让人发现。
当然,真正的凡人是破不开一个大妖的结界的。
所以凌岁安要用的是天道给她开的另一个挂:化万物。
凌岁安可化作世间万物,包括一缕风、一滴水、一颗尘土。
而像这种高阶结界,既能防人又能防妖,那为了顺应天道平衡原则,就必然会有小地方的漏洞。
是故,在凌岁安踢了一颗石子进结界后,她就知道她可以轻轻松松进去。
化风混进结界,凌岁安站在弦月峰山脚,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明明这里的一草一木还和她记忆中一样,但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陌生感涌上心头,让她有些望而却步。
也让她意识到,有些人的确不该见,比如凌瑞雪,比如余清风,还比如很多人……
凌岁安没有去山顶的金桂树下。
而是踩着青石板路,在山腰处一转,进了山腰深处的一片墓林。
墓林里有三座碑,但在凌岁安记忆中,原本应该是两座碑:一座属于余明月,一座属于凌岁安。
——真正的凌岁安。
可这次,墓林中有多了一座碑,碑上所刻,与另一座极为相似,都刻着“凌岁安”三字。
但仔细一看,又会发现一个“凌岁安”是“胞妹凌岁安”,而另一个“凌岁安”则是“师妹凌岁安”。
原来是她的墓吗?凌岁安眸光一顿,在属于她的那块碑前,缓缓抬手,抚过那一行冰凉的字,指尖轻颤。
“这是擦了几回啊……”她轻声呢喃,雾蒙蒙的眼看什么也不真切。
于是,她只能先用另一只手抹了把眼,然后再俯下身,不断去看那一尘不染的碑面。
碑面上,这娟秀的一行字和另一座碑上的出自同一人,都是她师姐所刻,一笔一划,抚过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又急急退去。
“师姐,我回来了。”凌岁安在心里说。
说完,她收回手,又站到了另一座属于“凌岁安”的碑前。
这座碑比那座新碑颜色深些。
凌岁安蹲下,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的是这碑上主人转世后的所在地、生辰八字、生平以及最简单的喜好。
凌岁安用一块石头,将字条压在碑前最显眼的位置,压好后,她拍拍手,起身,准备离开。
怎料,尚未来得及化风,一把刀就倏然横在她肩头,刀刃抵着她咽喉。
“你是何人?”一道清冽女声在背后响起,冷声质问凌岁安。
凌岁安一愣,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整个人一僵。
——是凌瑞雪?!
对这个午夜梦回、常常在耳畔回响的声音,她压根不需要多想,便能条件反射将人认出。
可认出归认出,她并未想过相认。
所以在短暂的一瞬愣神后,她很快就冷静下来,然后用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声线,不疾不徐道:“在下常愿,受主人吩咐,在凡界打听凌仙子胞妹的下落。而今任务完成,在下是来回复消息的。”
凌岁安坦然自若将早就编好的话术托出。
凌瑞雪握刀的手一紧,同时,另一只手掐指,将凌岁安压在石头下的字条取来,摊开在眼前。
细细看过字条上的内容,凌瑞雪怔了下,旋即,收刀,声音微颤问:“你到底是谁?”
她紧紧盯着面前的背影,正思索该如何让人转身。
凌岁安就先她一步转过身来,神情自然道:“在下常愿,寻常的常,心愿的愿。凌仙子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凌岁安镇定对上凌瑞雪的眼。
凌瑞雪木讷看她,眸中倒映出一张和凌岁安相差甚远的脸。
——这个人也是圆脸,但更瘦削些,线条也更加锋利,配上她高耸的眉骨,还有那双新月型的眼,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冷,就好像一不食人间烟火的画中仙。
此外,她还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裙,裙子飘逸,不似剑修,而似法修。
等等——
凌瑞雪轻蹙了下眉,蓦地意识到不对,“你是怎么进这结界的?”
她问凌岁安。凌岁安神色淡淡,简明扼要道:“传送符。”
凌瑞雪:“可这也会惊动结界的主人。”
凌岁安解释:“我是傀儡人,傀儡人使用传送符后,可将它产生的灵气暂时吸纳存储。”
凌瑞雪:“……傀儡人。”
她忽地睁大眼,“你主人是谁?”
凌岁安指了指凌瑞雪身后的一块碑,道:“你师妹。”
语毕,她又在凌瑞雪再次发问前,补充:“我是主人六年前所造,任务也是主人六年前所下达。此外,主人还有其余任务交与我,我尚未完成,所以还请凌仙子莫再拦我。”
凌岁安表现得如同一具只听命令的傀儡。
凌瑞雪一瞬不瞬看她,直觉还有哪里不对,正想再多试探几句。
却不想,刚张口,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一道突然插/进的声音打断:“凌岁安!”
那声音极为笃定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