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瑞雪是在最后一道天雷落下后,放温隐翠上的弦月峰。
弦月峰上,凤火耀眼的光照亮了半边天,火海里,一只火凤无声无息地躺在正中央,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晋慕余。
晋慕余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在火光中不断透明,到最后,彻底消失,徒留漫天遍野的火熊熊烧着,任由雨怎么下,也浇不灭分毫。
“我早该明白,你们人族都是一丘之貉。”温隐翠脸色铁青说,全然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样。
他望着火海中,晋慕余消失的地方,整个人被气得颤抖,“你们人族,尤其是和余清风有关的,都是小人!而我,还有他,就是两个大傻缺!”
温隐翠愤懑不平喊,喊完,他便一个瞬身,消失在了原地。
至于凌瑞雪,她兀自站在火海外,在听了温隐翠的那番话后,也只是轻撇了下嘴,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不过是两句难听的话,更过分的,她又不是没听过。
凌瑞雪漫不经心想着,正准备收回落在火海中的视线,但忽地,她余光一撇,注意到了几段碎裂的焦木。
那几段焦木就静静躺在火海中间,虽然烧得面目全非,但依稀间还可以看出人形。
凌瑞雪盯着那几段焦木,愣了半晌,倏地,在意识到某个点后,难以置信睁大眼,两行泪控制不住落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哽咽,眸中倒映出她亲手雕琢出来的姑娘,软软跪倒在地,“不是万无一失的吗?不是万无一失的吗!”
凌瑞雪整个人崩溃得发颤,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踉跄从地上爬起,但紧跟着,她又不顾火舌无情地撕咬,径直走进了火海。
她的师妹是由她亲手带来这个世上的,如今要走了,也理应是她,亲手将她好好送走。
*
十日后,离山外。
笼罩整座离山的结界被打开,一人从里面走出。
那人一身玄衣,山外,苦守这些天的温隐翠见他出来,腾地站起,冲了上去,“晋慕余,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表哥!温隐翠!”
温隐翠拉住晋慕余,絮絮叨叨说起他们以前的事。
晋慕余听得头疼,于是,他果断把手从温隐翠怀里抽出,冷声打断:“凌岁安呢?”
温隐翠:“……你个没良心的,刚涅槃就提起她,怎么不——”
温隐翠被晋慕余的举动伤到,正故作可怜地要演一演,但话说到一半,他就蓦地止住嘴,瞳孔骤缩,“你还记得她?”
温隐翠吃惊。晋慕余面无表情看他,言简意赅:“我没失忆。”
温隐翠:“……”
温隐翠:“!”
他小小诧异了会儿,然后回答对方先前的问题:“她害你不成,自己死了。”
晋慕余沉默。温隐翠疑惑看他,“你不是没失忆吗?这怎么忘了?”
晋慕余斜他一眼,没有解释,只道:“去把弦月峰给我封了。”
*
三年后,沧海一角,一结界内。
一阵海风被一股无形的力困住,捏做了一团。
“凌岁安,”一个温柔女声响起,飘荡在结界内,“醒了吗?”
她在问冲破结界失败、逐渐消停下来的那团海风。
但海风半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停留在海面上,忽地一激灵,卷起一阵海浪,海浪拍在不远处的小岛上,溅起雪白的浪花。
“你……”凌岁安逐渐恢复意识,她试了试出声,有些不习惯,“你、是、谁?”
她一个一个音蹦出,过了会儿,又重复了三四遍“你是谁”,语速终于流畅起来。
“我是天道。”那个女声说,“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凌岁安慢吞吞思索了会儿,才复苏没多久的意识还有些迟缓,“哦,天道啊。所以呢?”
她有气无力问,按理说,她在听到“天道”这个词时,最起码会震惊一下,但莫名的,就是调动不起情绪来。
而天道像是早猜到了这点,喃喃自语说:“果然是失去了心吗?”
凌岁安“啊?”了声,慢吞吞反问:“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我失去了心?”
虽然现在还糊里糊涂的,但凌岁安清楚记得,她以前是具傀儡,傀儡是没有心的。
“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天道被凌岁安感染,说话也慢悠悠起来,“恐怕得从九年前说起,那时,你还是我的一部分。”
凌岁安:“……”
凌岁安沉默了会儿,觉得这点真有必要震惊一下。
但非常可惜,她震惊不了一点,只能叹一声气,问:“那你现在是要将我收回去吗?”
天道否认:“不,你已经生了自我意识,无法再与我结合了。”
她说着,组织了下措辞,详细解释道:“九年前,你曾是我的一部分,因承担了我沾染过的所有因果,所以被分割。而分割的目的,则是想将你投进此方世界历劫,以此洗去这些因果。谁料……”
她微微一顿,似有些无奈道:“谁料,你意外附身在了一具傀儡上。这也就罢,哪成想,那做傀儡的小姑娘竟还用心头血养你。而她又是个执念重的,心头血里全是藕断丝连、扯不断的‘因’。这些‘因’太重太重,你长久沾染,难免生了灵。”
而天道碎片生了灵,便是独立个体。
独立个体与天道也再难融合。
“可叫我没想到的是,你生灵后竟修无情道。无情道断情,长久修习此道,便可断人身上的‘因’。而你身上的‘因’若尽数断去,便可重新与我结合。结果——”
天道长叹一口气,“结果你身上变数太多。不仅‘因’没断尽,还与那凤族小子纠缠得生出了一颗心。”
而凌岁安既生过心,那身上的“因”便是彻底断不了了。
也绝无可能再和天道融合。
“心?”凌岁安又听见这个字眼,她细细琢磨天道的话,不解,“什么时候?”
她什么时候有的心?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天道故作谜语人,“你可以问问自己什么时候感受到的心跳,又或者,什么时候感受到了心跳,却没意识到。”
“……”凌岁安回忆了会儿,“我记不起来了。”
有关过往的记忆现在都像是蒙了一层灰布,看不清细节,也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
对此,凌岁安也不想揪着不放。
只是在粗略回顾了翻过往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当初每每渡雷劫,都感受不到天雷的痛,是与你有关吗?”
天道一噎,没想到凌岁安会问这个问题。
她缄默了会儿,声音飘忽道:“是。”
是与她有关。
当初,她怕凌岁安因雷劫带来的痛楚而慢了修道的脚步,便对天雷动了些小手脚,让其不仅不会给凌岁安带来任何不适,反倒会助凌岁安修行一日千里。
而凌岁安修行的脚步越快,变数就越少,也能与她越早融合。
可谁想,天算到底不如人算。
“那我大乘期,还有飞升时遭到的雷劫也与你有关吧。”凌岁安这是肯定句。
天道又是一阵缄默,然后道:“你靠歪门邪道进阶,沾染了太多‘因’,便该和寻常人一样,遭受蚀骨钻心的痛。”
当然,她没说,正常的天雷也有洗人身上因果的作用。
所以,大乘期的天雷,她不是奔着把人劈死去的,只是为了让凌岁安身上的“因”少些。
至于飞升的雷劫,那便如她解释的,靠旁门左道进阶,那便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哪怕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对了,那你复生我,又是为了什么?”凌岁安泡在海水中,想起这个关键问题。
虽说,她现在没个人形,算不上真正的死而复生,但有些事还得问个清楚。
“我只是提前将你神魂聚集重塑,然后唤醒你,而非帮你复生。”天道也是有自己的准则的,哪会平白无故帮人做死而复生的事,“只要此方世界不毁,你便永生不灭。至于你先前被天雷劈死,也不过是没了身躯罢了。”
天道认真解释。
凌岁安闻言沉默,海面上浮出几个泡泡,转眼又破碎。
“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了吗?”天道见凌岁安安静,片刻,忍不住出声。
而凌岁安听了她的话,却是不答反问:“我应该问什么?”
天道默了默,清楚凌岁安是不肯多说了,于是,只能自己主动道:“我可以帮你重回此方世界,顺便将你那师姐妹妹的下落给你。”
她抛出一颗诱人的果实。
但凌岁安深谙“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所以她现在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天道必有所图。
因此,在想清楚这点后,她没有急着答应,而是懒洋洋“哦”了声,道:“还是算了吧,做人太累,不感兴趣。”
天道又道:“那晋慕余……”
凌岁安直言:“他涅槃后就失忆了。”
天道明白凌岁安意思,她试图反驳,但想了想,还是没将有些事说出,而是道:“我可以给你一具真正身体,外在内里,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
也就是说,凌岁安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并且这次,她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外貌,还能拥有七情六欲,去感受世间万物。
说实话,凌岁安真有些动摇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但只说了两个字:“条件。”
她要知道天道愿意给她这一切的条件。
结果,天道却道:“没有条件。只是之后,需要你做出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