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二人相对而立,他们周身,柔和的淡光在他们出现的瞬间有了实质。
只见丝丝缕缕的光抽成一根根银丝,丝线轻盈飘荡着,穿过一人的身,紧接着,抽出,又穿过一人,将他们相连。
“结契了。”凌岁安神色淡淡说,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漠然看着晋慕余。
晋慕余回望她,在强撑住无所谓的表情后,轻嗤:“不装了?”
凌岁安“嗯”了声,正想说:“不装了。”
但忽地,胸口处猛然传来一阵刺痛,虽是短暂一瞬,但叫她眉头不由轻蹙了下,同时,咽下了没来得及吐出的话。
“怎么不说话了?”晋慕余面带轻蔑的笑,此刻,他并未察觉凌岁安的异样,只想在这段被挑明的一厢情愿中占一会儿上风。
怎料,话刚落地,一柄剑就狠狠从他背后刺进,紧跟着,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一剑直接断了晋慕余的心脉,利剑拔/出,鲜红的血汩汩涌出,在顷刻间,将本就火红的喜服染得越发妖冶。
“对不住。”凌岁安说。
说出这三个字时,她觉得她胸口处又发狠似的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但到底是什么,她却感受不出来。
“呵。”晋慕余艰难地发出一声,喉间腥甜的血争先恐后上涌,“你真是可笑。”
他脸色难看地讥讽,但讥讽的到底是凌岁安,还是他自己,那就不好说了。
“你若是恨我,便恨吧。”凌岁安仍旧保持着冰冷的神情,但袖下微微发颤的手却暴露出她真正的情绪。
——她在不安,她在害怕,她在难过,她在挣扎。
凌岁安告诉晋慕余,她没有七情六欲,但这话,其实多少掺了些假。
虽说傀儡无情,但她到底学做了五年的人,并不是什么也没学会。
就比如,有关人在什么情境下该有怎样的情绪,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也比任何人都能更快进入这种情绪。
宛若现在,她觉得她如果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真心喜欢晋慕余的人,那她此刻,一定是痛不欲生,痛彻心扉。
只可惜没有如果,她只是一具傀儡,能代入的感情最多也就短暂一瞬的哀伤,至于更多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虚无想象。
所以在短短外泄了一会儿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后,她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旋即,又是一剑,剑干脆利落捅穿晋慕余,给了他真正的致命一击。
锋利的剑刺破心脏,晋慕余再也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这一过程中,他也尝试过反击凌岁安,但每每这个念头浮起,他就觉得他的心好痛、好痛,痛到他只能放弃反抗,任由凌岁安给他一剑又一剑。
果然,他也赌错了。晋慕余自嘲地想。
思绪落地的刹那,暗夜中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白光转瞬即逝,下一刻,伴随而来的是“轰隆”一声响雷,雷声震天,刺破二人耳膜。
——是雷劫,雷劫就要来了。
凌岁安痴痴地想,想着想着,她缓慢仰起头,蓦地,骤雨噼啪打落,疾风乍然袭来。
“凌岁安,”凌岁安恍惚间,听见一个声音喊她,“你错了。”
那个声音说,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惊雷从天而落,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
这次,天雷还是没有眷顾她,密密麻麻的痛迅速传遍四肢百骸,疯狂蚕食她的意志。
但凌岁安却一声不吭,兀自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她身前的晋慕余。
晋慕余此刻低垂着头,凌岁安不知道他是昏迷了,还是死了,她只全神贯注看着一处,那一处悬着一根红绳。
红绳只有凌岁安能看见,它连接在晋慕余和她的手腕间,原本坚不可摧的丝线在天雷流过的瞬间,土崩瓦解,一根根断裂。
断了、断了就好……凌岁安目不转睛盯着红绳,在中间最后一根丝线断裂后,长舒一口气,嘴角浅浅扬起。
她松开自己握住晋慕余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又是几道天雷落下,打在她身上,但未再触及晋慕余分毫。
晋慕余就这样静静跪在凌岁安留出的安全区中,如同一尊玉像。
可半晌,这玉像似是察觉了什么,空落落的手轻轻一动,抬起了低垂的头。
“凌岁安,”晋慕余吐出一口污血,强逼自己睁开被血丝搅得浑浊的眼,“我、不、会、让、你、飞、升、的!”
他突然大笑,用尽全力将这句话喊出来,最后一个字融进天雷急急落下的巨响中,化作一声嘶鸣。
嘶鸣声沙哑悲戚,随着一只火凤振翅,响彻整座弦月峰。
弦月峰山脚,温隐翠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心头一颤,在感知到气氛的突然焦灼后,当即就要瞬身上山。
却不想,凌瑞雪倏地伸手一拦,一柄长刀已经赫然停在了他脖间。
“不想死,就站这。”凌瑞雪冷冰冰冲温隐翠说,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影响凌岁安飞升,包括她自己。
弦月峰顶,晋慕余化为原形,紧紧缠上了凌岁安。
凌岁安平静看他,任由对方束缚着自己,慢声道:“晋慕余,你是在帮我挡天雷吗?”
她用术法结出屏障,在又一道天雷落下时,挡住晋慕余,独自承受天雷带来的威压,却面上不显。
“凌岁安,你别自作多情了!”晋慕余冷呵,狭长的凤眸里,金黄色的暗光流动,“我是要断你飞升路,叫你永生永世只能困在这污浊的尘世间!”
他厉声威胁,凌岁安却并不言语。
她眼底一片平静,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只盛着周身燃起熊熊烈火的晋慕余。
弦月峰顶,作为证婚人的余清风姗姗来迟。
他提着酒葫芦,在看见凌岁安一边历飞升雷劫,一边沐浴着凤火时,眉心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乖徒儿!”余清风手忙脚乱喊,“为师这就来帮你!”
他掐诀念咒,急急想帮凌岁安摆脱晋慕余。
可没想到的是,他才一出手,两道天雷就冲他劈来,一道断了他的术法,一道逼得他连连后退,再难靠近凤火中的二人。
凤火中,二人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个潜心将对方困住,一个则任由对方将自己困住,直到凤火漫天,照亮她整张脸,她才不疾不徐张口,与对方道:“晋慕余,涅槃后忘了我吧。”
凌岁安慢吞吞将手搭在晋慕余火红的赤羽上,“要不然,报仇找不到仇家,是会一件很难受的事。”
凌岁安方才想到这点,想到便也就说了。
谁曾想,话一落地,晋慕余缠得她更紧,那双凤眸里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怒气,“凌岁安,我说过,我不会让你飞升的。”
晋慕余现在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但他还是坚持留在这,死死和凌岁安纠缠在一起。
“还有,你别想让我忘了你。”他冷声说,“我会永远记得今日耻辱,他日百倍奉还!”
晋慕余狠狠瞪着凌岁安。
凌岁安对上他的眼,下一瞬,天雷落下,她感觉到胸腔处有一样东西被雷劈碎,剧痛蔓延,让她忍不住泄出一声轻哼。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凌岁安在剧痛缓解后,感受了下,片刻,她眸底闪过一道复杂的光,随后抬手,垂眸看向逐渐变作褐色、产生裂痕的掌心,了然。
“晋慕余,”凌岁安垂下手,轻轻靠到晋慕余身上,“忘了我吧。”
话音落下,她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褐色,一双好看的星眸也迅速散去光彩。
凌岁安渡劫失败了。
在第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了预感。
只是没想到,渡劫失败后,她竟没有以人身死去,而是变回了一具冷冰冰的傀儡。
至于她的灵,也在傀儡被火舌舔舐、烧成一具焦木后,彻底破碎。
“凌岁安!”晋慕余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他试图收回凤火,但惨败的身体让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亲眼目睹凌岁安殒身火海中,成了一具焦木。
“滴答——”倏地,一滴泪顺着晋慕余脸颊滑落,在半空中,凝成一颗血珠。
血珠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滚远,就被凤火裹挟着再次飘起,紧接着,被一只惨白的手握住,化为星星点点的红光。
红光渗进凤火的火光中,犹如一滴落进大海的水,几息间,便无迹可寻。
一切都结束了。
晋慕余躺在火海中,天上,冰凉的雨噼噼啪啪落下,让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弦月峰的那个夜。
只可惜,这回再也没人来捡他回去了……
晋慕余悲凉地想,身上,刺骨的痛后知后觉炸开,破了他最后一道意识防线。
他昏死过去,与此同时,一团黑雾倏然钻进雨水怎么也浇不灭的火海中,猛地飞到了他身边。
这团黑雾不断围着晋慕余打转,雾气中,有一个声音疯狂呓语,呓语了好一会儿,它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整团黑雾一停,旋即,便冲一个地方去。
哪成想,还没来得及碰到晋慕余一个角,晋慕余身侧,那段焦木上残留的天雷威压便先一步将它拍了个散。
而焦木,也在最后一点天雷威压散去后,节节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