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入夜后才开始。
此时,薄暮西沉,人心也逐渐开始浮动。
竹屋内,凌岁安坐在一面铜镜前,喜服加身,额前凤冠上的珠玉垂落,掩住她眼底的情绪。
“师妹,你该高兴些。”凌瑞雪站在凌岁安身后,双手搭着她的肩,“还有,别忘了你该做什么。”
她手微微收紧,片刻,又松开,“等过了今日,一切便好了。”
凌瑞雪轻声说,寻常只挂着一抹假笑的脸上,这回,由衷露出一点淡淡的笑,衬得眼角那颗血色泪痣愈发妖艳。
“师姐,”凌岁安望着镜中的凌瑞雪,启唇,“你是不是早就算到这些了?”
凌瑞雪和余清风一样,不光是剑修,还精通其他许多东西,尤其是算卦,因此,凌岁安才有此一问。
“是。”凌瑞雪没有否认,她俯下身,虚靠在凌岁安身上,与她的脸挨在一起,“你说的对,我的确算到了。”
她吐气如兰,“而且不止这些,我还算到了很多。但算来算去,有太多事,师姐都无能为力,独独这事,是师姐唯一能帮你做的。”
凌瑞雪侧眸,深深看着凌岁安,“师妹,师姐不过是想你如愿罢了。”
从前,她没能帮自己的妹妹如愿,但如今,她要帮凌岁安如愿。
凌岁安曾说,她想要飞升,既如此,她就帮她飞升,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
弦月峰山脚,明亮的灯将漆黑的夜照得恍若白昼,也将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这影子有两道,其中,一道围着另一道不住打转,嘴里碎碎念着:“不行了,紧张死我了,她们什么时候来啊?哎呦,我的小心脏,真是急死了……”
影子的主人行色慌张,他身旁,晋慕余身着喜服,尽量忽视来回踱步的温隐翠,但忽视失败,于是,只能咬牙看向他,将人的后领拉住。
“温隐翠,”晋慕余太阳穴突突直跳,本来他人就紧绷着,现在被温隐翠一搞,更紧张了,“今夜成亲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个什么劲?”
晋慕余目露不悦,温隐翠对上他的眼,讪讪一笑,羞赧道:“我这不是怕我以后也要经历这么一回嘛。所以,就想着现在提前紧张了,兴许下一回轮着自己,就不紧张了。”
温隐翠歪理一堆,晋慕余无语看他,想说:“你就别提前紧张了,就算有下一轮,也未必轮得到你。”
但没来得及张口,就见两道人影倏然出现,与他们的身影虚虚重合。
“可以开始了。”凌瑞雪语调平淡,宣布婚礼开始。
抱月宗的婚嫁规矩是走山路,新婚夫妻二人从山脚携手走到山顶,意为:同甘共苦,休戚与共。
此外,一步一阶走到山顶,约莫会用一个半时辰,而一个半时辰后,正好是月悬头顶、月照金桂的时候。
而在此时,新婚夫妻只要站到金桂下,共浴月华,便能成功结契,结为道侣。
有关这些,凌瑞雪早就同二人说过了。
因此在山脚,她简单又将这些事复述了遍,便将凌岁安轻轻推向晋慕余,自己站到了一边。
“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我和温隐翠就不一起了。”凌瑞雪道。
温隐翠闻言,失落地“啊”了声,不解:“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他还想看看热闹,学习学习呢……
“你要想跟着也行,”凌瑞雪睨温隐翠一眼,抬起下巴点点晋慕余,“跟他换身衣服。”
凌瑞雪意思明了。温隐翠尴尬咳嗽一声,连忙退到她身边,嘿嘿笑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敢跟他换,要是换了,我怕是明儿早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温隐翠说趣,话落,四人很默契将这事揭过,转进今夜的主题。
山脚下,凌瑞雪和温隐翠留在原地,剩下凌岁安和晋慕余二人,则是小小拘谨了下,然后将手牵在一起,踩上往山上去的石阶。
这上山的石阶一眼根本望不到头,二人沉默走着,交握的十指间,汗布满了掌心。
他们都有些紧张,虽然平日里玩笑打闹不少,但这会儿,却都难免紧呡起了唇,视线也不敢往对方身上放。
当然,紧张的原因还是有差别在的,像晋慕余,紧张是源自与心爱姑娘即将结为道侣的不安和期待,但像凌岁安,紧张却是源自懊悔、愧疚和被动。
她懊悔以前做的事,愧疚将要做的事,更被动于现在的处境——一种后路已断、前路荒谬的处境。
“晋慕余,”走了好一阵,凌岁安忽地开口,但目光却笔直落在前方,未曾分一点给晋慕余,“你还记得我在镜水城曾与说过的话吗?”
她问得很笼统,也没想过晋慕余回答,问完静了会儿后,便自顾自道:“我曾说,我与师姐的关系很像母亲和女儿的关系,于是你猜,我是师姐养大的……”
凌岁安闭了闭眼,目光慢慢收回自己身上。
“但其实不全是这样,”她道,“女儿是由母亲而生,像我,也是因师姐而生。”
六年前,“凌岁安”病逝,凌瑞雪无法接受,在抑郁一段时间后,选择走旁门左道,试图借邪术让妹妹死而复生。
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她不仅没救活“凌岁安”,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失了大半身修为不算,还差一点,连自己的那条命都没保住。
最后所幸有余清风在,才不至于真的丢了性命。
但自此之后,凌瑞雪并未放弃救活“凌岁安”的打算,她日复一日钻研琢磨,成宿成宿将自己关在金桂空间里,只为找到一丝丝有可能救活妹妹的可能。
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哪是这般容易能做到的。
所以直到最后,凌瑞雪也一无所获,甚至还因此抑郁成疾,卧床难起。
原本到这一步,凌瑞雪已经心死了。
但偏偏这时,余清风说,找到了一个能帮“凌岁安”复生的法子。
那就是,雕琢一具和“凌岁安”一模一样的傀儡,然后借术法寻魂、安魂,最后由凌瑞雪的心头血固魂。
这魂当然是指“凌岁安”的魂。
余清风将这法子告诉凌瑞雪后,二人便一道着手去做,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按照古籍记载,做完所有流程。
哪成想最后,“凌岁安”的魂未招来,这傀儡反倒在凌瑞雪用心头血滋养了一年后,生了灵,还开了灵智。
“而师姐,也因这傀儡生灵,再无唤回亲妹妹的可能。”凌岁安幽幽说,“此外,温隐翠曾将我错认做师姐,原先我不知缘由,但后来你说我与师姐身上气息相似,我便明白了。”
她道:“因为我是师姐用心头血所筑,与她算是一体。”
晋慕余:“……”
晋慕余愣愣看她,繁多的信息一股脑挤进他脑子里,叫他一时处理不过来。
“所以,”半晌,晋慕余张了张嘴,声音有些艰涩,“你就是凌瑞雪做出来的傀儡?”
他这话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对。”凌岁安如释重负般笑笑,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我就是一具傀儡生灵,而非是人。”
她坦然说,没再隐瞒晋慕余,前所未有地畅快道:“因此师姐也好,师尊也罢,他们将我当做替身,我从未为此难过,因为‘难过’这种情绪我没有,也不懂,只是学做人时,从话本子上看过几眼,知道被人当做替身,不会高兴就是了。”
说到这,凌岁安眸光暗了暗,接着看向晋慕余,与他目光交接,“此外,除了难过,其实,我对其他的喜怒哀乐也是不明白的。”
凌岁安如是说,“因为我是傀儡,傀儡无心,所以虽开灵智,但也不通七情六欲。”
晋慕余:“……”
晋慕余沉默,他听明白了凌岁安的意思,但还试图掩耳盗铃道:“可你明明会笑、会皱眉……”
而这些,都是情绪的产物。
“那是因为我聪明呀……”凌岁安眉宇间浅浅浮上一抹笑,指了指自己的脸,“像这个表情,我知道是开心时该有的,所以在我觉得应该开心时,我就会这样,嘴角浅浅上扬,眼睛微微眯起。”
话落,凌岁安迅速收敛笑意,神色冷下,“包括其他的神情,也都是我学做人时,一点点练出来的。”
在她生灵后,余清风和凌瑞雪便教她该如何做一个人。
从头到脚,他们又一次仔细雕琢她,但这回,不再局限于外貌,而是这幅壳子里的灵。
他们要她成人,这是她从一开始就清楚的事。
“但我到底是一具傀儡。”凌岁安抓紧晋慕余的手,避开他的眼,“傀儡不是人,就算能扮成人的样子,她也不会有心,更不会有七情六欲。所以——”
凌岁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晋慕余,我骗了你,我对你从未有过喜欢,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她停下脚步,把无情的真相毫不犹豫丢在晋慕余脸上。
晋慕余整个人一僵,张嘴吐出一个不住发颤的音,旋即,又将嘴闭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开口,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他这些?
为什么要骗他?又为什么不喜欢他,还要嫁他?
晋慕余很想一个个问题质问过去,但他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实在太狼狈,叫他只敢问出这么三个字,就不得不缄口。
而凌岁安,虽然只听他问了三个字,但也清楚他到底想问什么。
所以她没有追问一个字,只是缓缓低头,脚尖轻轻一点石阶,随即在周身景致倏然变换的刹那,语气飘忽不定道:“当然是为了杀夫证道,以求飞升啊。”
话音落下,晋慕余只觉心头一震,下一瞬,他便见自己和凌岁安站到了山顶的那棵金桂下,浑身沐浴着皎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