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潮社的包厢宽敞而宁静,面朝着夜间宽广的净界河,木质的横梁、地板和简约厚重的木器具,无不在传达一种来自于母星古老的建筑美学。
秦尚雅和她的新朋友并肩坐在一起,只有半扇竹帘所遮挡的长窗下是长长的蝴蝶木餐桌,低明度的灯光设计,让所有餐食都笼罩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光晕之下,像是降低了多余感官的干扰,连脸都只能为彼此朦胧地看见。
如鹿梓言所言,这是个安静的、适合度过一个夜晚的地方。
“这家店气氛挺好的,食物也很好。”
秦尚雅放下手上的筷子,不禁也为餐厅对暗星海鲜的烹调称道,她不是贪食的人,若非真的美味,很少会吃得那么饱:
“你经常来?”
“我可是常客了,跟老板也很熟,所以你能喜欢这儿真的太好啦。”鹿梓言拿着她的饭后鸡尾酒,笑着歪了歪头,看着秦尚雅手边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精饮品,说:“你喝得很少呢,是怕待会开不了车?”
“算是吧,我酒量本来也差,加上车上的解酒芯片很久没补货了。”秦尚雅笑笑,但也拿起自己那杯礼节性地抿了一口:“算起来,上次喝酒,我还是在水星公司的入职宴会上,在那之前,好多年没碰过酒了。”
“那真可惜。”
“嗯?”
“那今晚不能看到你喝醉的样子了,好可惜。”鹿梓言轻快地说着调戏的话,她拿起杯,碰了碰明显又征住的医生手里的杯子:“我总觉得啊,人在醉的时候,才会说心里话。”
秦尚雅总觉得自己被挑衅了:“怎么,鹿小姐是觉得,我清醒着时说的不是真心话?”
鹿梓言笑了,她的笑容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却又有种让人难以揣度的真挚。
“也许我只是想多听一点关于你的事情。”
“比如什么事?”
“比如啊——”鹿梓言在餐桌上支着脑袋,在深沉的氛围里迷蒙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比如,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之外,秦尚雅眨眨眼,故意“哦”了长长一声,用开玩笑的口吻:“没想到啊。”
“没想到?”
“没想到你还是个爱打听别人感情状况的人。”
“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那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噗,不是才说,你清醒的时候也会说真话吗?”说笑归说笑,可下一秒鹿梓言便垂下眼睑,放低声音道:“当然,要是你觉得才见第二面的人问这些很冒犯,那就请当我没说过好了,抱歉。”
秦尚雅对着酒杯微微笑了一笑,手指甲轻刮着杯柄:“不用道歉。我倒不至于那么小气。”
不得不说,鹿梓言此刻的退让很好地安抚了秦尚雅心底的那点自矜和犹豫。
“喜欢的人,半年前还算有吧,但现在,没了。”
“是吗?”鹿梓言稍微坐直了腰:“是,暗恋失败了?还是分手?”
“分手。那人背叛了我,我就离开了。”秦尚雅微微苦笑,也算是种自嘲:“这么听来,我是不是被甩了的那个?”
鹿梓言却不接话,她眼神微动,嘴张了张,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故事说完了。结论就是,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我觉得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自己一个人就挺好的。”
“抱歉。我不该问你的。”
“小事情,不用介意。”秦尚雅摇晃了一下杯中酒,陷入了些许沉思:“那人是我的初恋,十年了,我和她分分合合了很多次。要是以前的我,断不会在刚分手后就跟别人提起的,因为……回忆过去会让我很难过。”
话音落下,到底是有些苦意泛上了舌尖,秦尚雅轻皱眉头,选择喝了一大口甘甜微辣的鸡尾酒,把这些回忆冲下了胃里。
秦尚雅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掩去那一点点的心酸:“不过,我从医院辞职就是因为感情问题,而非怀才不遇,对不起呢,清醒的时候也不是总能说真话的。”
鹿梓言也回了个微笑:“果然,你就不像你嘴上说的那样老实。”
“那你呢。你有过多少段感情?”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秦尚雅心血来潮地反问,她几乎从不会主动问人情感状况,从来都是别人朝她倒苦水的份。
“你觉得呢?”
“应该很多吧。”
“恰恰相反,我从没谈过恋爱。”鹿梓言眯起眼笑,看到秦尚雅那不相信的神情,她补充道:“我很难遇到让自己感兴趣的人,第一次见面那晚,我就告诉过你的。”
“你也许只是心动的标准太高了。”
“这个先不提,我能再问一个问题么——”鹿梓言轻巧转移了话题:“你刚刚提的前任,是男人,还是女人?”
秦尚雅懵然地直视对方眼睛,这时她倒想跟对方打哑谜了:
“如果我说是男人呢?”
“那也挺好的,性别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鹿梓言轻笑:“我只是好奇,能让你喜欢那么多年,不管分开多少次都愿意复合的,大概在别的方面是个挺不错的人吧,我不觉得你会看上一个别无所成的废物。”
秦尚雅眼神黯然下来,她的心有点乱,本不想说那么多的,可这时,她的手却忍不住伸向了一旁的酒杯,又抿了一口:
“确实很优秀的一个人,长得好看、家境很好、性格直爽,人聪明又上进。不然,身边也不会那么多狂蜂浪蝶吧。”
“如果那人再回来找你复合,你会再次原谅对方吗。”
秦尚雅紧皱眉头:“不会。而且,她不会回来的,她自己说她对那新欢是认真的。”
“真的不会?”
“绝对不会。”
“那就好。”鹿梓言眯起眼,别有意味地说:“这样才有进步嘛。”
怎么感觉被一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小朋友说教了?
“你真的是——”秦尚雅笑得无奈:“没想到,你不单爱八卦,还跟我的朋友们一样爱指指点点呢。”
“不是哦。”
鹿梓言慢慢又挪近了一点,秦尚雅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酒味:
“我只是对你的事情有好奇心而已,我对别人,做不到这样。原本的我啊,是觉得动物、植物甚至一些非人的事物,都比人类更有意思的。”
秦尚雅愣了一愣。
鹿梓言这时出其不意地枕在了医生的肩膀上。
“不过,遇到你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很多。”鹿梓言昂头冲着医生眨了眨眼:“这下,我是不是该感谢你那优秀的前任了?”
“感谢?”
“如果不是那人太愚蠢,怎么会让我遇到单身又了无牵挂的你呢,你说对吧。”
这孩子。秦尚雅忍不住轻轻点了一下肩上人的额头:
“就你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倒是跟我那个女人的前任,一模一样呢。”
鹿梓言明媚地笑了:
“瞧,刚才不是又撒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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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秦尚雅用闪送买了解酒微芯,将血液酒精度降到可以使用自动驾驶的标准,便把鹿梓言送回家。
夜晚的风很舒服,她们沿着蜿蜒的观景公路开车,准备再绕个大弯才回去光流区,这样对结束一个周六夜晚来说最好不过。
索豹轿车启动了全天窗状态,鹿梓言坐在副驾上,一路上安静地注视着广阔的河湾,长而柔顺的金发在晚风的吹拂下肆意飞扬着,像是夜幕里的一束闪电。
河湾的轮廓在沿河警备灯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时而有警务港口在视线里一刷而过,偶尔有船只在河流上穿行,秦尚雅知道,在这条看似平静的净界河上,遍布了无人机和摄像头,没日没夜地监视着对岸的动静,在市政策收紧后尤甚。
“是想睡了吗?”秦尚雅问,她见鹿梓言一路上不说话,还以为对方困了。
“没,我清醒得很,毕竟不用自己做司机嘛。”鹿梓言这才转回头笑:“我真的很喜欢河边,平时就经常来,尤其再往前二十公里,靠近绿岛那边。”
“你常去港门区?”
“嗯。那边风景更好呢,因为人少嘛。”
秦尚雅眉头皱了皱:“那你胆子还挺大的。”
绿岛是靠近港门区,净界河的出海口处伫立的一座人工岛屿,是十多年前特殊收容方案实行早期建成,用以做收容人群的过渡安置之用,有公路连接河两岸。
但随着法案的废除,原本被用作收容地理主体的港门区也迅速率落,被废弃的星际工业园和秘银井比比皆是,属于亚海联盟最为出名的铁锈区之一,绿岛的公路也全部被炸毁,成了一座海中鬼岛。
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特殊收容法案,多的是为了开掘秘银井而想从过渡带吸收大量愿意卖命的特殊劳工,等到开掘基本结束,这儿也就只有自动化港口留了下来。
因此港门区和绿岛,也成了城市边缘的一个臭名昭著之地,基本所有的偷渡和走私案件,都是跟那里有关。
“现在的话,还是少去为妙吧。”秦尚雅温和地说:“哪怕要去,也别到警务禁区,那里可的确是危险。”
“也对呢,谢谢提醒。”鹿梓言乖巧地说:“看你这么紧张,应该是不会去那边闲逛的人吧?”
秦尚雅抱着双臂犹豫了一会:“去还是去过的。”
还不如说,她对港门区或是绿岛都太过熟悉了。
正因为熟悉,才明白为什么在西结市这个温室里成长的花朵们,会对那些地方避之不及,她觉得鹿梓言应该也是如此。
“在那边沦为铁锈带之前,是有过很长一段繁华的时候。”秦尚雅回忆道:“那时有大型星舰发射场、秘银工厂和星际炉场,以前河对岸还没有和城市像现在这样严格隔离开来,人口通过检疫还是能正常流动的。”
“我知道,以前河对面还叫旧城区,这边还叫新城区,但现在嘛——现在就只有安全区和过渡带了。”鹿梓言转头看向了净界河:“而在现在被称为过渡带的旧城再往西约六十公里的地方……就是污染区。”
秦尚雅刚想说句什么,可是机车系统却接入了前方的警务通信,是公路临时检疫点。
车子减速,右转走上了检疫临时停车区,在电子路障面前停了下来,往前面还有两辆车在取样。
头戴复眼电子头罩的电子警察,手持着其黑色脉冲步枪向她们走过来,后面还跟着警务机器人和医务取样无人机。
“临时检疫,请各位配合。”
电子警察喉间传出的电子音在黑夜中显得尤为可怖,像个小保温箱似的白色无人机屏幕则闪动着可爱的笑脸,飞到了秦尚雅面前。
秦尚雅向无人机伸出手,扫描市民芯片,扫描虹膜,信息屏上显示出ID号,她把手指伸入取样指槽内。
纤细的一次性采血针刺入皮肤,取血完毕,喷洒雾状的止血消毒剂。
“感谢女士,你今天的身体也非常健康哦,请遵守西结市法规,近期切勿前往警务禁区。”
无人机屏幕上露出笑脸,径自向鹿梓言的方向飞去。
鹿梓言冲着那无人机笑了笑,秦尚雅瞥了对方一眼。
可出乎意料的是,无人机只是扫描了一下鹿梓言的虹膜,她连手都没伸,无人机就转头就飞走了。
警察已经走向下一辆车了,电子路障开启,秦尚雅带着疑惑,双手扶上了方向盘,转出大道,继续向光流区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