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好,你别笑我。”
季宕猛摇头,无声表达自己绝对不会笑。
王丙将信将疑,但又不想把自己挣扎了一夜的想法咽回去。
他想了太多在他看来不切实际的东西,如果不吐出来,只会更加难受。
“你知道吗?从我进了七少爷的院子开始,我就被要求不许多想,不许多做,每天分给我的事情是什么,我就要做什么,不需要我插手的事,一经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大概是九岁那年,我从小厨房的烧火工被调来,服侍了少爷七年有余,我的活计算不上苦,只要在少爷练功的时候收拾好房间,辅佐少爷练习拳脚,到了该拿月薪的时候去找管事就行。”
“少爷不喜欢练功,练功房真正需要打扫的时候很少,更多日子我都是闲着无事可做。”
“可我哪里也不能去,院子里的规定就是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分内的工作,不许有其他行为。”
季宕听着暗自皱眉:“哪也不能去?萧府的规矩这么严的吗?”
“很难以置信吧。”王丙苦笑了两声,“可这是七少爷院子里的规矩。”
王丙讲述着他被调来七少爷的院子后,待遇处境上的大变化。
不同于他在小厨房烧火时的轻松,七少爷院里是经常要死人的。
萧家家主萧渡不希望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御下有失,凡是办事出现纰漏的下人,都只有被拉去处死的下场。
“以前也有侥幸没被打死的下人,用了好些日子才把伤养好,可他重新回去干活的时候,被家主叫去问话,问他养伤的时候莫非什么也没做?”
“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些下人是没有资格放下活计去养伤,也没有资格去做关于自己的事。”
“那个养伤的人被彻底打死了,就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到他该做的。”
季宕:“……”
季宕:“所以这就是你等死的原因。”
因为萧府不需要干不了活的下人,不需要会偷偷养伤耽误工时的下人。
荒谬。
季宕不信这世道能如此黑暗,凭什么草菅人命能被一句误工轻松带过。
这不是主仆之间的任凭差遣。
“这分明就是上面不当人!”——可季宕没能把这句话咆哮出来,当他一联想到话中的本尊萧渡,他的头就一阵眩晕,无法思考。
“也不全是。”王丙补充,“做下人的要顺便主子的想法,如果主子想让我们死,就是失手没杀成,我们也得乖乖去死。”
此事仍有先例,七少爷的院子最不缺的就是半死之人。
七少爷本身实力不足,没有能直接打死人的武力,许多人受罚后,都是拖着半条命在干活。
可有几个人是惹到过七少爷的,家主宠爱七少爷,每次少爷烦心的缘由都会调查得明明白白,是谁惹得少爷不开心,自然逃不过家主的法眼。
这些被七少爷百般嫌弃的人,不想办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停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自然躲不过被家主看到,继而联想到这些人的罪过。
于是,令季宕惊世骇俗的那句话诞生了——主子都那么厌恶你们了,你们怎么还敢活着的。
当真是残民以逞,生杀予夺的具现化。
“我,不是愚忠。”王丙在反驳昨日的那番话,“我只是,在遵循我应当履行的规矩。”
“可是!”
话头猛然一转。
“我***才不要凭白等死!”
王丙的语气突然变得激昂,鲜活的生命力在一瞬间迸发:“我也想活着啊!我也想像个人一样活着啊!暗卫兄你说的本来就没错,我也是能为自己考虑的啊!”
就算这会颠覆王丙这些年来的苦苦坚守,可他实在是不想死。
他明明捡回了一条命,凭什么不珍惜这难得的时光?
人总是要在濒死之际想尽办法去自救,王丙也逃不过他内心的渴望。
“我昨晚一直在想,想我当烧火工的时候,虽然做的事也是一成不变,守在炉子前总是又热又呛,但我不至于活得这么颓废,那时候我也不会连个活着的念头都没有。”
“有自己的想法真的太重要了,我想多攒点钱,去买些新颖的饭菜,或花钱请管事给配个娘子,至少这些东西是实实在在作用在我自己身上的!”
“我才不是愚忠!”
王丙最后一句说得太过用力,脸被一口气撑得通红。
他发泄般说着自己对院里规矩的反抗,说着不甘,用他小小的愿望去抵抗着多年被灌输的认知。
季宕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贺喜:“我就知道,你会做出选择。”
一心求死的人眼睛是无光的,可昨日季宕看到的王丙,眼神里还有余晖,那不是将死之人的眼睛。
他不信王丙真的愿意就这样死去。
他相信王丙会做出内心的选择。
救人这种事,他总是很积极。
王丙搞不懂自己热血沸腾,为什么季宕会比他还开心。
从初遇的时候这人就表现得奇奇怪怪,但很神奇,王丙并不讨厌这种人。
好似一接近季宕,内心就会有种莫名的安稳,看不见的阴霾也被揪出现了原形。
“暗卫兄。”王丙知道,阴霾现形的后续,还得是他自己去挥散阴霾,“你要小心些。”
王丙毕竟是在七少爷院子里待了多年的老人,他深知像季宕这样的人最会被家主盯上。
“我现在调到了马夫的职位,和主家见不上面,做些什么都还安全,可你得小心谨慎,能不出的风头还是不要出……”
王丙说道一半又自我怀疑,暗卫兄真的听得进去吗?
像暗卫兄这样性情跳脱的人,真的能忍住不见个人就招惹吗?
果然,季宕的回答也很率性:“那就先让我看到你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了,再来叫我考虑自己的事吧。”
季宕的阴霾同样散尽了。
在得知自己的做的不是无用功后,季宕整个人开始神清气爽。
拜托,大早上那个emo的家伙是谁啊!不就是被罚着跪了一晚上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能比有人改换念头,重新享受生活更要紧吗?
没道理的。
他能做的事明明那么多,一点小坎坷就想把他绊住?不可能的。
人生大路朝前看,哪能事事都顺风?
想太多的后果就是陷入思维误区,果然还是跳出来才能拥抱广阔天空啊!
季宕挥手告别了马厩里的人和动物们,朝着正门的方向迈去,虽然中间经历了不少小阻碍,但从结果来看,一切都没问题。
季宕内心兴奋叉腰,果然他还是打不倒的小强。
走着走着,季宕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季宕跳上遮挡自己的隐蔽处,定睛一看,原来是七少爷身边的侍从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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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
秋生怎么会在马厩?
等等,这个方向……季宕顺着秋生来的路线倒推,脸色瞬间变得不妙。
坏了,秋生来的地方,好像是刚好隔墙听他和王丙对话的地方。
秋生在听墙角?
不可能吧,怎么会那么巧……好吧,季宕自己都不信是巧合,毕竟他实在想不明白马厩休息室的后墙角有什么待的必要。
“秋生,又是秋生。”
季宕没忘记他拉着萧十二听墙角的对象就是秋生。
这算什么?听墙角者人恒听之?
“该不会,我昨晚被罚,也是秋生在做推手吧?”
联想到家主那一堆变态的约束条例,以及秋生大半夜要去主院找家主汇报,真是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秋生绝对是家主的人!
季宕秉持着怀疑的心态,一点一点跟紧秋生,潜藏在角落之中窥探。
秋生行走的方向不是季宕所熟知的任何一条路线,换句话说,秋生要去的地方既不是七少爷的院子,也不是主院,而是一处荒凉无人的废院。
这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秋生是故意的,季宕的脑子可以扔去喂狗了。
还没等季宕自己跳出来,秋生就停下了脚步。
“你有在做多余的事。”
秋生说的含蓄,语气中夹杂着嘲讽和不满。
秋生故意把他引到无人之处,就是为了莫名其妙抨击他一句话?
季宕没想明白。
这地方就两个人,这句话一看就是跟他说的。
但秋生不给他机会想明白,说完就顺着原路回去了。
季宕无语,顺着落脚点凌空落下。
秋生竟然能发现他的跟踪,看来功夫不弱,至少也是统领级别的,七少爷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
可秋生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他自认与这位侍从毫无瓜葛,要是算上家主的联系,怎么说也是要互相提防的程度。
他又在做多余的事?又?
搞得他们很熟一样。
而且……季宕疑惑,他做的多余的事?什么事?
那可太多了!光是这两天就数不清。
坏了!他刚才和王丙之间的对话,恐怕全让秋生听见了。
万一秋生告状到萧家主那里,王丙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萧渡绝对干的出灭口的事!就光凭王丙描述的那些隐形规矩,这家主就不是个大善人!
季宕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今天他歇班,萧十二和萧二十三守在七少爷的身边,季宕想了一圈,决定去找同样休息的萧十一拿主意。
关于萧渡会不会因为这种事弄死王丙的主意。
对此,萧十一的回答很简单:“滚出去。”
萧十一的屋子里没有窗户,黑漆漆看不见内部结构,窄门是唯一能让光线透进来的地方。
季宕刚开门的时候,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在哪,要不是耳力超绝,能听到附近微弱的呼吸声,恐怕真的以为这里是空房间。
季宕直接把门开到最大,把床上用被子捂紧自己的人薅起来,光线刺入,照映出一张苍白淡漠的脸。
“统领说,你做暗卫的规矩总是学了就忘,叫我多提点着你。”
季宕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十一为何说这些。
但他看得出萧十一说话时的嫌弃。
非常嫌弃。
那双眼睛恨不得化成刀子砍了自己的手。
“现在看来,我根本没必要提醒你。”萧十一说得戏谑,“反正再纠正,你早晚也都是一个死字。”
季宕:“……”
季宕:喂,这话就有点扎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