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干呕声一路往我脑壳顶上升过去,连带着一顿一顿的重物撞击声,也往我脑壳顶上升过去。
那声音像有人拖着麻袋在楼梯上走,麻袋里装了重物,提不起来,于是就拖在楼梯上,每往上走一级台阶,就闷闷地撞上去,撞出一声钝响。
我只能安慰自己那是麻袋,尽管我心里晓得被拖着的大差不离是凯蒂将死的身体,他一边被人拖着上楼梯,一边往外呕着什么,或许是头发,或许是血水。
动静响了片刻,楼上传过来长长一声奇诡的尖锐的嘶吼。
我听着这声惊叫,嗓子痒了痒,身体抖了抖,不自觉地拽紧了张柯。
楼上蓝绿的灯再一次亮起来。
我第一眼去看张柯,他的额头上留下小指长的一道伤口,恰好在左眼上头,血和珠帘似的挂下来,他左眼闭着,大概是被血糊着睁不开。
现在他摘了眼镜,拿袖口往左眼上蹭一蹭。
我发现他摘掉眼镜要好看许多,戴着眼镜也好看,不过多少有点学生气,他这会儿摘掉眼镜就很像我们院系的系草,好看到有点嚣张。
张柯睁了左眼,又把眼镜戴回去,和我讲,“跟他们上楼看看,凯蒂应该死了。”
我转脸往楼梯看,才发现李叔和姐在往二楼走。
姐也受了伤,右臂上一大片红色,触目惊心。
洪待在墙角一动不动,我问张柯,“不用管他?”
张柯看他的眼神有点怜悯,“他和蔡文,一个凯蒂一个贝卡,十点一到,就得一个死一个疯。”
贝卡是凯蒂倒霉的闺蜜。
我瞅着洪,大概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洪抽到的是第一位死者凯蒂,蔡文抽到的是贝卡,就在刚才,洪的匕首大概是擦着姐的胳膊飞过来,刺进了蔡文的胸膛。
而蔡文没能杀死张柯。
等于是洪与蔡文互换了身份,蔡文替他顶了命,他活了下来,但把自己换成了疯掉的贝卡。
张柯带着我上楼去,楼上的景象已经变了。
我左右看一看,这像是美版贞子的家,那晚我看到影片后面就开了全屏弹幕,记的不怎么清楚。
姐开了一扇沾满血的门,里面蜷缩着死透了的蔡文。
他仰着头,眼珠子往上翻得很彻底,只露出一对白眼,张着鲜红的嘴,两手环绕着肩膀,胸口一柄匕首,整个人像从下水道里才被捞上来,一身黑灰的油腻,混着血丝,汇聚到身子底下,汪成一滩看不清颜色的污水。
果真是被活活吓死。
我转身往门外两步栽出去,鼻腔里全是血腥味,我扶着楼梯的栏杆开始干呕,感觉到背上被人拍了一拍,大约是张柯在给我顺气。
这一低头干呕,我直接撞进楼下洪的眼里。
他抬头靠墙角坐着,姿势和死去的蔡文一模一样,他的一对黑眼珠子动也不动眨也不眨地看着我,给我看得浑身发毛。
我抽了两口冷气,又往回倒栽两步。
他的眼珠子于是跟着我转一转,继续地动也不动,眨也不眨。
“哥,别看他。”张柯在旁边叫我。
我眼里被咳出来的泪水蒙了一层。
他错身挡住洪看向我的视线,和我讲,“我陪你去找个屋子歇歇。”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张口想说话,空气里呛人的血腥味把我的话逼回嗓子里。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又低头看了一眼洪。
他这会儿歪着脑袋,从张柯左腿旁边露了一对木然的眼睛看我。
神情是疯子特有的幼稚,像一个只有脖子上没挂线的提线木偶,我觉得他的脑袋马上就要掉在地上。
我又往回栽了两步,再没敢低头看他。
张柯找了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李叔和姐暂时歇在了我们对门。
他把门带上,卸了他的电脑包,从包里抽了张纸,往自个儿脑瓜的伤口上擦一擦。
他那伤口已经不往外冒血珠,我掏了湿巾碘酒棉签白纱布和消炎药,一股脑扔床上,坐下来拆包装。
床还是挺软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张柯看着我拆包装,问我,“你受伤了?”
我瞅他两眼,“你受伤了,我没受伤。”
他笑起来,“我以为你会讨厌我,没想到你还挺善良。”
这话我那死党老王也说过。
他和我讲,顾儿你善良成这样不得行,你别说一个巴掌一颗糖,人哪怕给你心口来一刀,你也能被一颗糖给哄好咯,将来走上社会还得你王哥我罩着你,不然你早晚给人骗去深山当媳妇儿。
我当时很不以为意,现在我一边拆包装,一边想我是不是真的太善良了点,面前的人把我拖进个生死一线的游戏里头,我怎么还想着给他清理伤口。
但我又想到张柯在楼梯上挡在我面前,黑暗里在我手心写平安,他写的平安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的确戳进我心里头去了。
我当然不可能和他掏心窝子说话,于是半真半假地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得仰仗您。”
眼镜已经被摘了,他隔着纸巾捂住一只眼,弯着另一只眼和我笑。
我把他的纸巾抽出来,丢旁边去,往他手里塞湿巾,“自己把脸擦干净。”
他那只睁着的眼睛笑得快要没有了,我发现他笑的时候又比不笑的时候更嚣张,更好看。
当然他的眼睛能勾小姑娘的魂,勾不了我的。
我拿棉签棒子蘸了碘酒去洗他的伤口,和他讲,“忍着点,疼就和我说。”
话一出口我怔住了,我发现老王这么多年的死党不是白当的,我竟然已经把张柯当成自己人了。
张柯的眼睛笑得就只剩一条缝。
棉签棒子碰到他伤口的时候,他总算把笑意褪下去一点,我看见他的手把校服袖口攥出一道道褶子,还是心底一软,放轻了动作。
何苦来哉,好好的孩子,到这种地方卖命。
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真枪,张柯小我两岁,耍枪耍得跟我转笔一样溜,这不得是尸山血海阎王殿鬼门关里打拼出来的。
白纱布在他脑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不大晓得要转多少圈合适,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包扎伤口。
大概转到第八圈的时候,张柯捉住了我的手,“哥,你家白纱布不要钱的吗。”
我拿小剪刀整整齐齐地把纱剪下来,再整整齐齐地给他贴好,八风不动,老脸不红,“我是第一次给人裹这玩意儿。”
他嘴角弯弯勾上去,像鲜嫩的小菱角。
有人在外面敲门。
我收拾东西,张柯转脸往外问,“谁在外面?”
没人讲话。
张柯又问了一句,还是没人讲话。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和他对望一眼。
张柯把枪端在手上,走到门后,一只手伸过去,将门把勾开。
外头站着洪。
对门也出来了,李叔已经举枪对准洪的脑壳,姐跟在他身后,手上抓一个匕首。
洪歪一歪头,视线越过张柯,落在我身上。
张柯把枪抵住他的眉心,往后推。
他很顺从地往后退了两步,但还是牢牢看着我。
我浑身又开始发毛,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在看我,现在我觉得他是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是看我肩头的什么东西。
总之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词,一遍一遍地念,盯着我念。
一开始像呢喃,然后声音越来越高,嗓子越来越粗,我看着他越瞪越大的没了光的眼睛,看着他激奋高举的双臂和颤抖的身体,听他不断地吼,“Samara——Samara——!”
像邪.教信徒在膜拜他的邪神。
我这时候再看他的眼睛,像看进一个漩涡,黑色从他的眼珠那里开始扩散,疯狂地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我眨一眨眼,视线里是铺天盖地的墨鱼汁一样的黑色,我在他的呼喊里像要被吸进深渊巨口。
在视线快要全黑的一刹那,窗户外面一道闪电,我眼前的全黑里突然出现一片白生生的圆月似的光,它被蒙过来的石板慢慢割成了下弦月、娥眉月、新月——这是一个逐渐消瘦的月亮,到最后,我只能看见白色光圈。
我仅有的思维叫我想起来,美版贞子,她好像是叫Samara.
原来洪没在看我,他在透过我看那个可怜的女孩。
我晓得我眼前的景象是她待在井里看见的那一片只剩下光圈的天空。
我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但我竟然不那样害怕了,我想小姑娘是把她的情感给了我,我只有满心的悲伤,满心的失望。
在这一片寂静里我紧接着想起来一些事情,有关我的角色亚当。
亚当画过一些画,他预测了凯蒂的死亡,我记得有一幕放大的镜头,是他拿着黑笔不断在画圈,白纸上画出来的图像是有着光圈的井口,黑白的日全食。
张柯把我摇醒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淌了满脸的泪水,偏头看一看,洪已经一脖子血地瘫在地上。
他死了,但他一对无光的眼睛还在看我,像小姑娘到死都在仰头,试图通过石板看见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