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无声的影像,但我的手机很没有眼色地在我和贞子面对面的同时,响起了电量低的提示音,我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还有百分之二十的电。
投影黑屏的同时,教室里的灯阴惨惨地闪了几下,重新亮起来。
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梗着脖子,盯着手机。
张柯又发来一个链接,还是十秒的小视频,视频里的舍长脑袋上已经裹了纱布,眼罩被拿下来,嘴上的胶带被撕掉,躺在类似精神病院的病床上,穿着病服,绑着束缚带。
这十秒里他依旧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旁边的仪器上闪着他的心电图,我会怀疑他已经被撕票了。
张柯和我讲,“哥,只要你好好听话,他会没事的。”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张柯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猫猫头,他讲,“你应该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我的手停在屏幕上,我一个大男人,这时候居然想哭。
二十年来我遵纪守法,牢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走在正道的坦途上,从少先队员到共青团员,不久前才写了入党申请书,我觉得我的履历没有任何污点。
怎么这种事情就得轮到我呢?
我在回忆里遍寻,能称得上是污点的,大约只有高中月考睡着了,借旁边学霸的物理抄抄,或者是偷偷溜去网吧,别人打游戏,而我竟然在看喜羊羊。
没别的了。
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和我说,“大门开了。”
我飞速地回头看一眼,扒着墙往外走,开了一路教室的灯,总算支撑自己走到大门口。
保安大叔在外头慈祥地看着我笑。
我眼角已经湿润了。
还没感动完,我看见草丛里一坨黑影。
我定睛一看。
苍天,两个保安大叔,草丛里躺一个,我旁边站一个。
草丛里那个脸上都是血,看起来没在喘气儿。
我身旁站的这个拍一拍我僵成了铁板的肩膀,“回去吧孩子,这里我会处理,门禁时间要到了。”
我说,“草丛里……”
大叔硬是把我铁板一样的肩膀掰得扭过去,“我会处理。”
我屁滚尿流地逃了,一边逃一边飚眼泪,冲进宿舍楼,我已经泪流满面地撑着膝盖喘得不成人形。
宿管大妈啧一声从小屋子里头走出来数落我,我一抬头,她愣了一愣,我估计我哭出了她的母性,大妈伸手呼噜一把我的脑袋,“这孩子,哭成这样……快回去吧,以后早点回来。”
我看着她耳朵上晃荡晃荡的金耳环,差一点就要和她倾诉了,但我想起了草丛里的保安大叔。
我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点一点头,抽泣着回了我温馨的寝室。
四号床被我吓了一跳,“小顾!”
二号床回头看我,“怎么了这是,出去接趟水怎么还哭了——你水杯呢。”
我那假舍长也回头看我,“看录像带后劲太大,给吓哭了?水杯也不要了?”
他这一句话比十部恐怖片加在一起都吓人。
我哆嗦着爬上床,给手机插上电,微信消息叮叮叮地全来了,我先点开老王的,老王还是笑得没心没肺,“嘿嘿顾儿,你爸爸我今天看见个妞儿,可好看,我发给你瞅瞅。”
然后就是一张图片,是挺好看。
他说,“嘿这妞儿,约我去蹦迪,哥们儿今晚不陪你熬夜了。”
我看着微信里依然活泼的老王,才觉得我还在人间。
张柯又来了一条,“哥,不要怕,一号床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室友。”
我偷偷截图通过短信报了警,顺便把保安大叔的死讯也一起发了过去。
一号床我那假舍长这时候坐起了身,“小顾,你看见宿管大妈耳朵上挂着耳环没。”
我静静地看他放屁。
他说,“爸爸明天给你取来。”
四号床噗一声就笑了,二号床把单词搁到旁边,睁大了眼睛瞅着舍长。
我不讲话,裹被子躺下去,我想警察叔叔马上就来了。
在我躺下去的时候,张柯阴魂不散地又给我发了条信息,“哥,这些我都知道,你怎么又给我发一遍呢。”
附图是我拿来报警的截图,以及最后一句保安大叔的死讯。
被窝里冷得像数九隆冬。
我把消息往上拉,拼命拉,拉不上去。
被清空了。
又跳到相册,我刚点开它,就目睹着它从满满当当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我整个人也一片空白。
彻夜未眠的一个夜晚,第二天一大早,我挂着黑眼圈微微颤抖着刷牙的时候,假舍长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他和我低声讲,“别惊讶,别叫出声,记得以后别想着报警。”
手心里是一对干干净净的扣在一起的金耳环。
我惊得吞了整口的泡沫,扒着水池边,干呕到浑身发抖,眼角发烫,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二号床四号床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看着假舍长的眼神,攥紧金耳环,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下楼的时候宿管大妈照旧地在门口嗑瓜子,我有意靠近她,我发现眼前的这位宿管大妈根本没有耳洞。
她冲我笑了笑。
上半天我一直在神游,中午部长开会的时候轮到我发言,我站起来,半句话都说不出,部长往我瞅瞅,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我还是摇了摇头。
张柯在金耳坠被递到我这里的不久之后发了一条信息,“城北图书馆见。”
没说什么时候。
底下照例附一个小视频。
视频里舍长睁眼躺在床上输液,透明液体,没有颜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唯一能推断出来的,就是那输液袋里装的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他不会像这样没有生机。
我晓得我现在在试图躲避,我也晓得躲是躲不过去的。
城北的图书馆离学校很远,没有通往那里的地铁,如果不是张柯给我发了个定位,我可能大学念到底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座图书馆。
我只能打车去。
吃完午饭我在宿舍的小群里打了个招呼,背着个尼龙布空包先乘地铁往市场去,在户外用品的店里头买了手电、匕首、水壶还有登山绳,又绕去买了几个充电宝,商家挺有良心,摆在外头的样品都是充满了电的,我于是在一堆花里胡哨的样品里买了几个看起来顺眼的丢进包里去。
我本来想找桃木剑,但没找到,只在首饰店里找到了彩.金的十字架吊坠,我寻思十字架也顶些用处,于是买个手绳,把吊坠穿过去,在腕子上扣好。
还有酒精棉签创口贴纱布消炎药,总之能想到的我都买了。
路过香水专柜,我不晓得是怎么想的,脑子一热买了一小瓶,耳后手腕喷了一喷,转去我熟悉的托尼的店里,搞了一套洗剪吹。
我觉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洗剪吹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掂一掂尼龙包,蛮重。
叫了一辆滴滴,准备坐在车上给我爸妈发一条信息,平常我不会说例如我爱你这一类话,我输了又输,删了又删,最后点进微信群聊,发了一句,“我永远爱你们。”
发完我又想哭,落了车窗,靠在窗户旁边吹风,风把我的眼泪吹成细细碎碎的盐分,腌在脸上。
师傅在前面讲,“小伙子啊,你要去的地方真够偏的。”
我吸吸鼻子,“麻烦大哥了。”
到的时候只看见一个人,他坐在小电驴上,挎着电脑包,低头摆弄游戏机。
我不打游戏,所以我只认出来那是个游戏机,不晓得是什么牌子,也不晓得它值多少银子。
他转脸,我下车,他怔了一怔,我也怔了一怔。
司机师傅把车开走了,我的手机叮一声,这是自动扣费。
这一声叮把我们拉扯回了现实,他上下打量打量我,“你也太好看了。”
我扯着嘴角笑一笑。
我妈教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丢失风度,哪怕鲨鱼就要咬上你的脖子,你也要像绅士一样对它鞠躬,然后优雅地举起你灭口的鱼叉。
从前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我觉得我妈王女士简直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
我自以为对着面前的鲨鱼笑得很得体,但他锁了小电驴,和我讲,“哥,别怕,我是和你一起的。”我被看穿了。
我俩在图书馆对坐了半个小时,他在写五三,我在看小王子。
半个小时后,他动了动胳膊,把金丝眼镜推一推,从口袋里掏出纸币,去贩卖机那里买了一罐芬达。
他转头低声问我,“哥,你要不要。”
我摇头,“不要,不渴。”
他还没有进入正题的打算,我已经做好了求生的准备,结果他很悠闲地在写五三。
我先开了口,“怎么说,你把我约过来,就是为了叫我陪公子读书?”
他把食指在嘴唇前面一竖,“小点声,这里是图书馆。”
我将手拢住嘴,故意往四周大了嗓门“啊”一圈,转脸看他,“就我们两个人,有必要小声吗。”
他笑,“不止我们。”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背着尼龙包和他走了很久,现在在我的面前有一扇冷冰冰的不锈钢大门。
张柯把手掌在旁边一个小小的平台上按了一下,门开了,后面是一个破旧的小木屋,冷风把地上破烂的叶子吹得翻上天。
张柯抓着我的手往里跨一步,我再回头,门已经没有了。
他讲,“哥,游戏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