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睁着酸痛的眼睛跟着张柯下楼。
外面阳光很好,这是一个好天气,但我一点都没感觉出温暖。
院子里有两具尸体,一具被绑在椅子上,一具被挂在树上,树上挂着的尸体面目模糊,打眼看过去,只能看见浓重乌青的黑眼圈,凹陷的脸颊,发灰的嘴角。
我记得有一组长着气质相近的路人脸,我猜树上的尸体是其中一位。
昨天夜里敲门的男孩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面对庭院坐在桌子旁边吃煎蛋。
在这栋别墅里不用吃压缩饼干和代餐食品,冰箱里有菜有肉,张柯去拿了一袋切片面包,我去煎了鸡蛋。
总比上一场吃的好。
老王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回头瞅他,他脸上没有表情,一对杏眼睁得很大,那模样像是我周围有个保护罩。
背心男和护士从楼梯上拐下来,我回头看一眼,看见背心男的背心破了个洞,他的圆鼓鼓的啤酒肚把破洞撑开来,里面是白色的衬底。
背心男过来拿食物的时候往我的腹部看了一眼,用一种充满怀疑的语调问我,“看来昨晚一场恶战啊?”
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他背心上的破洞后面根本不是白色的衬底,而是白色的纱布,他的黑色背心也只有那一块僵成了一片,我猜那是一圈干掉的血液。
我再低头瞅瞅自己的衣服,白色的T恤上沾了小小一片血渍,应该是昨夜男孩不在意蹭上去的。
背心男看着我的眼神不甚分明,我被看得很不舒服,和他讲,“没有恶战,我昨晚救了个人,不在意蹭到他的血,仅此而已。”
他冷冷地笑一声,拿了盒牛奶,撞开我的肩膀,有意挤着我走到台子前面,拿了两个玻璃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闻见他的身上有老烟鬼的味道,我爹抛弃我娘离开之前,家里总有这样的味道。
我看着他的卤蛋脑袋绕着客厅飘一圈,又一顿一顿地飘上了楼梯。
护士小姐走之前往我们看一眼,我毫不怀疑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杀人狂的嫌疑人之一。
男孩吃完了早餐,拎着一瓶酸奶,特意走过来,嘻嘻一笑,“看上去情况不容乐观啊,救命恩人——一个身上有血而没有受伤的人。”他眯起眼睛,摇摇头,“啧。”
张柯从桌子前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看来昨天那两拳还没够。”
他笑得吊儿郎当,舌头在里面挑一挑,把脸颊挑得鼓出一个带着淤青的小包,笑着走了。
我当初能在他的神情里看出老实和殷勤,大概是因为他笑起来往下垂的眼角,让他看起来像只人畜无害的哈士奇。
时间过得很快,刚起床的时候不过才七点,等到吃完早饭回房间的时候,我再看一眼手表,已经将近十点了。
我敲敲表盘,感到有些奇怪,照我的习惯来看,现在应该顶多八点。
张柯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在旁边和我解释,“这里的时间和外面不同,在这里白天短而黑夜长,可以看做白天的一部分时间被挪到了晚上。”
自打他昨天夜里和我剖白过后,我看他就多少有点回避,现在反倒是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点点头,应一声,拎着没喝完的牛奶拖着老王跟他一起上楼。
老王一个早上都异常地沉默,进房间之前我揉揉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能活着出去的。”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衬托得眼珠子更黑。
在我的手碰到门把的时候,老王拽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门。
我把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神动也不动一下,魔怔了一样。
于是我只好用另一只手去开门,门刚打开一半,一个东西当头撞上我的脸,狠狠往我鼻梁上一磕。
我被撞得往后退两步,揉着鼻子看过去,看见了一张青白的鬼面具。
鬼面具后面连着长长的黑袍,黑袍拖拽了一部分在地上,面具的一对眼睛下面挂着两道血,黑袍的末端也拖拽出几条血痕,痕迹像极了有人用小刷子沾着赭红的颜料在地面来回地扫。
不是新鲜的血液,应该挂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甚至面具上的血液末端出现了皲裂,留下细细的裂痕。
我还没缓过神,张柯皱眉往老王问,“你刚才为什么拉住他。”
老王说,“我梦见了。”
我回头看他,他还在说,“昨天夜里那个男的,还有穿着背心的那个和护士,我还以为是我想得太多了,那叫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谁知道今天全应验了,他娘的,一个字儿都没差,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儿都没差!还有这个鬼面具!”
他越说眼睛睁得越大,这事神乎其神,我再看着张柯,“有这种说法?”
张柯摇头,“闻所未闻。”
他把鬼面具从门框上摘下来,老王往我身后退了两步,我再看向屋里的时候,老王捂住了我的双眼。
我去推他的手,“你怎么了老王,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难不成我的胆子还没你大。”
我推开他的一只手,他就马上遮过来另一只手。
于是我束手而立,趁他不备,猛地往旁边一别身体,然后我看见墙上被人用血写了四个大字。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某一时刻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可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其实不看又怎样,如果我没看那一眼,或许还能免去我之后的一段梦魇。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看见了,墙上写着云淡风轻。
很淡的四个字,像是拿广场上爷爷们的大毛笔蘸着稀释的血水写在了墙上,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淡的成语,云和风,光看着这四个字就能叫人想起早春或者早秋的湖畔,芦苇,白色的水鸟,水面被风蹭出波纹,波纹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十二岁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十二岁之后,我再看见云淡风轻,就想起了肮脏的墙角,黑色大垃圾袋,泔水桶,流浪狗湿哒哒的舌头凑过来舔舐我的手心。
老王站在了我面前,我抬头看他,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他想安慰我,但这种事儿,一旦开了口,就是又一次的加害,我尽量地不显示出异常来,但心里还是擂鼓,咕咚咕咚,没一刻消停,不知道是多跳了几拍还是漏跳了几拍。
十二岁之后我一直有这个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不再犯了。
我现在只是想,到底是谁知道了这些事情,或者有没有可能是组织安排的杀人狂在墙上写下了这些字,组织告诉了多少人,暗网的直播里又有多少人能看见。
我的往事像被人扒了皮抽了筋,泡在福尔马林里,旁边写着大字报,供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偷窥,我百爪挠心地难受。
张柯没讲话,我很感谢他这个时候没有追问。
整个下午我坐在房间里,和上午的老王一样不说话,张柯去楼下的厨房拿了抹布,把墙上的字清洗干净,鬼面具和黑袍子被他扔进了楼道的垃圾桶里。
天刚黑不久,张柯去洗个了澡,这会儿坐到我身旁,讲,“哥,注意一下,天黑了,按理说下一个电话该打给你。”
我看他,他又说,“当然,最好不要接,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能猜出剩下的几个人抽到了什么角色,也没怎么接触过他们。”
但叫我没想到的是,杀人狂把电话直接打进了卧室。
突然炸响的铃声吓得老王一个后仰,我下意识地把听筒拔.出.来,铃声戛然而止,从里面冒出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沙哑的声音,“席妮。”
我不答话。
张柯把浴巾搁在旁边,凑过来听,老王也凑过来听。
对面讲,“你看见墙上的字了吗。”
听筒硌得我手指头疼。
他在那边笑起来,“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我问你答,答对了,我就放过你们。”
和电影里一样的套路。
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八年前的那一天,对面有几个人。”
我的手绞着垂下去的床单,我听着对面的话,浑身发抖,心脏又开始擂鼓,咕咚咕咚。
他又问,“记不得了?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第二个问题,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
我冷汗涔涔,感觉到额头上潮潮的一片,我连手都开始抖,导致听筒微微地撞我的耳廓。
我很尽量,很用力地克制住自己,问他,“谁告诉你的。”
他在那头继续呵呵笑,“席妮,你的嗓音怎么在发抖。”
老王忽然从我手中夺过听筒,冲着对面吼,“我去你大爷的!”
他把听筒往墙角砸过去,塑料壳裂开,电线和零件散成一摊。
他过来搓揉我发麻的手和僵硬的后背,像从前一样安慰我,“小顾,小顾……别怕,别怕,我在陪你。”
我感受到他的袖子很轻地擦我的额头,我想这个杀人狂够敬业,电影里戳着女主的心窝子讲话,今天跑过来戳我的心窝子。
老王把我的另一只手从床单里抽出来,继续揉搓,张柯在看着听筒,我注意了到他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