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手忙脚乱地俯身把枪又抓回手里。
这里的色调实在像极了周末傍晚的奶茶店,张柯举着的那把枪有着金属光泽,枪筒泛青,在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样格格不入的还有楼下刺耳的铃声,楼道里的呼喊,以及一下急过一下的敲门声。
我把拐杖往旁边一丢,本子揣兜里,掏出了枪。
老王惨白着脸还不忘问我一句,“你没受伤啊小顾,吃饱了撑的拄个拐杖呢。”
我就晓得他要讲这么一句话,从前有某一次他打球扭了腿,我背着他去医务室,他指着地上的影子和我讲,“你看像不像摄魂怪,啊呜啊呜。”
娱乐至死的一个人,心大到能装下宇宙。
我看他一眼,他乖乖闭了嘴。
外面的呼喊越来越瘆人,我分不清那是男声还是女声,尖锐凄惨到了一种不可言喻的程度,我有点听不下去。
我和张柯讲,“不然看一眼吧。”
老王拽住我,“说什么呢小顾,你知道外面是什么人?”
他心有余悸地往玻璃窗外瞅一眼,攥枪的手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我跟着他往下面看,绑在椅子上的已经成了个血人。
电话铃声戛然而止,这就显得呼救更加凄厉。
张柯重心压在后腿上,前腿往前探,慢慢走到门前,一只手把枪直指出去,另一只手摸到了门把。
我跟在他身后,站到对面,侧身抵住墙。
老王在后面低声而急促地讲,“你们去那里干嘛!回来!别救——还是想想怎么救自己吧!”
张柯看着我,“哥,开吗?”
我实在听不得外面的呼救,一咬牙,“开。”
他点头,“好。”
门被开了一条缝,我比张柯的枪口更先看见门外捂着大腿的男孩。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频频回头,嘴角痉挛地喊救命,他的上下眼眶中间露出完整的黑眼珠,眼睛瞪大到有些骇人。
我的枪指着他。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又要哭又要笑的一张脸,其实已经相信了他,如果他没有往我手腕上瞥的话。
他推门进来,瘸着腿扶着墙,老王往墙角缩了缩,我看着男孩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张柯把门关好,锁死,转脸讲,“走廊尽头有戴鬼面具的人,我只瞥见一眼,他的动作很快,已经走了。”
我夺了男孩手里的刀,挪开他的手,看见他的大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已经染红了大半条裤子。
我问他,“你的女朋友呢。”
他摇摇头,劫后余生的样子,“已经是前女友了——她现在就在楼下的院子里,被绑在椅子上。”
我从包里掏了一小瓶酒精和一小袋棉签递给他,“把伤口洗洗。”
老王在旁边问,“这位兄弟,你不下去救她?”
男孩把酒精开了盖,慢慢倒在伤口上,疼得一抽一抽,咬牙到肌肉清晰地支棱出下颌骨的形状,满头的汗,沿着脸颊的起伏流下来,淌成一道水线。
他喘着气,“救不了了……下一个就是我了……”
张柯扯条白纱,替他包扎,和他讲,“所以你就来找我们,不论杀掉哪一个,都能活得更长一点。”
我朝男孩笑一笑,“你也没想着骗骗我们。”
他抬头看我,唇边依稀又有笑意,他既没否认张柯的话,也没接我的话。
楼下一声长啸,那样的声音已经不能形容为疼痛的呻.吟或者是恐惧中的尖叫,更像一种被生吞活剥的极度的痛苦。
我把刀给张柯,往地上半倚半躺的人看一眼,走到了窗户边。
三楼,离院子还有比较远的距离,这时候我情愿变成一千度的近视啥也看不清,也不愿意看见楼下敞胸露怀的女子,还有她那在薄薄的皮肉中剧烈跳动的黑红的心脏。
那一层泛着白的肉膜快要不能兜住她收缩到极点又扩张到极点的一颗心,我的胃里翻江倒海,鼻腔里好像又充满了呛人的血腥味,我强迫自己别回了目光,抖着手想拉上窗帘,我抬头尽量不去看下面,但我的脑海中不停地跳着那一颗心脏,我甚至看见肉膜上渗出一粒粒血珠。
我不知道拉了多少下才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好,到最后我感觉是窗帘在拉着我,不让我跌在地上。
眼前发花,我一句话都说不出,踉跄着挪到墙边,撑着墙缓一阵子,才听见老王问我,“小顾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他现在扶着我的胳膊,但我的胳膊发冷发麻,感觉不到。
我看着那个男孩,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就这么上来了。”
他耸肩,点头。
我再问他,“你就把她留在那里。”
他的笑容又回来了,“我刚才好像说过,她已经变成了前女友。”
我没有知觉的腿拖着我走过去,我没有知觉的拳头打在他的脸上。
很快,他的半边脸泛起一个红印。
他带着那个红印转头看我,“你这么关心她,你怎么不下去救她。”
张柯给他的另一边脸上添了个红印。
从一楼传来最后一声呜咽。
我想起影片里第一对情侣死去的模样,他们被人开膛破肚,一个绑在椅子上,一个吊在树上,五脏六腑没了皮肉的支撑,于是散得七零八落。
我还记得弹幕上有人问,那是肠子吗。
男孩又一耸肩,“现在真的救不了了。”
我连打他的力气都不愿意花费,我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
他也没反抗,一条腿撑着身体站起来,跳到门口,抹了一把汗,把手伸向张柯,“你们不收留我,总要把刀还给我吧。”
张柯看着我,我看着男孩渗血的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开门之前回过身,向我亮一亮那一小瓶酒精,“谢了。”
门被关上。
我的腿有点软,老王去扯窗帘,嘴里嘟囔,“咋了这是,给吓成这样。”
我和他讲,“别开。”
他很顺从地停住了手,从前他不是这样听话的人,这一次是被吓得很了。
张柯挑了帘子往底下看一眼,脸上没有多少神色的波动。
我往他问,“不是说要两个人一组的吗,他怎么会把那个女孩一个人留在楼下。”
老王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张柯讲,“越往后人心就越不可捉摸,而且对于E级的某些人来说,带的新人死了就死了,他们不过是换下一个搭档,还有一些干脆把新人当成了挡箭牌,或者当成保命符,有的E在新人的角色比较好,而且自己无法杀掉对手的时候,会选择杀掉自己带的新人。”
老王的脑子总算是略微地转了一转,“所以我是新人?”
张柯没管他,接着讲,“规则上并没有提到不能和同组的人互换角色,所以新人如果运气不好碰见一个丧心病狂的E,一般下场都很惨。”
老王还在纠结,“我是新人?E是什么——把我绑过来的那个是E?”
我看着张柯,“那么我是你带的第一个新人吗。”
他的眼神往旁边飘了一飘,又看回来。
我等他讲话,他最终叹了一口气,“不是。”
我点点头。
他像是要说话,但我看向旁边的床头柜,有意显出兴趣缺缺的样子。
我知道他要开始解释或者狡辩,我有点不想听。
老王不讲话了,我觉得张柯的表达能力很不错,竟然能让老王这么个理解能力堪忧的大孩子把话给听明白了。
他现在不再纠结新人和E,他往我看一眼,再往张柯看一眼,难得识趣地闭了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真的把张柯当成了半个朋友,他说不是,就有点像在背叛我,让我生出这样的疑虑,会不会我没能活过一年,他去接他的下一个新人的时候,也像这样叹一口气,说一句不是,于是我也成了没名没姓的上一个新人。
这一夜电话铃声陆续响了十几次之后就没再响过,老王睡觉的时候执意不关灯,我脑壳顶上正对一个大灯泡,睁半分钟眼闭半分钟眼,睡得别别扭扭。
最别扭的是屋里一共就一张床,躺两个人过于宽敞,躺三个人又有点挤。
老王不愿意和张柯捱着睡,于是只好我躺在正中间。
大半夜的时候,老王低低地打呼噜,张柯在旁边问我,“哥,睡得着吗。”
我没好气,“你觉得我能不能睡着。”
他的手在被窝里递给我一样东西,我侧过身,拿出来,那是一个粉红色眼罩。
我没得挑,尽管对这样的颜色诸多不满,我还是把它套在了眼睛上,闷声讲,“谢谢。”
“不谢。”
我在眼罩里把眼睛闭上,又听见他叫我,“哥。”
“嗯?”
他说,“我的上一个新人,他没能把主角杀死,他从来没杀过人,他最后选择把枪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而我没有来得及拦住他。”
“嗯……”
张柯似乎是很用力地扯住了床单,就连我手掌底下的那一片也变得皱皱巴巴。
我听见他讲,“你不用担心,我和你之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和他做一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