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棚出来,安世得忧心忡忡,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长棚中看到、听到的一切。
尤其是不离箫上那捧花,分明是菡萏,可为什么景繁却说形似莲花,名叫朝云;又为什么长棚仙人说那是灵妙莲……灵妙莲他不曾见过,根本不知道那花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只是听别人说灵妙莲是走道的花,稀有得很,所以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出现……况且,他在起遥池中种了三年也没有结果……
此刻他的脑子便如黏纸的糨糊一般,迷里看雾,雾里看山。
看不清,所以——等啥时候能看清楚再看。
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时候,非得明白文章大意,然后背给先生听。
总之景繁交代于他的事情,他要好好地完成,只等找到那个叫“人约黄昏后”的地方,他就把这花种下去。
安世得抬手遮住刺眼的光向千里木深处望去,盘算着走到爹娘那里时天有没有全黑——脚快些天半黑,脚慢些天就全黑。
手刚放下,就见一只黄蝶悠悠而来,停落在他手上。
安世得摊开手,黄蝶便在他手上爬来爬去,略停了一会儿后,便向千里木深处飞去。
似乎是一只引路蝶,安世得跟着它一路往前。
他心中不安,一路都是如此。究其因,大约是九年之久,他不曾来看过爹娘一次;也大约是九年其实于他而言并不算长,他不敢也不能来看爹娘一次。
不敢,是他觉得仙遥三年,登仙成神都没有他,他无颜再去面对佑他成人的爹娘;不能,是他命犯孤煞,亲人一个不留,离爹娘越近,灾难越多……
这种恐慌愈演愈烈,好似心中的一把火,越烧越旺。
而且,九年不曾真正灭过。烧得烈时他觉得天地崩塌,烈过之后逐渐淡下去,他又觉得天地重合,万物复苏。
但是路终会有到的时候,普天之下没了爹娘的孤孩,年年寒衣的时候,心中总要有一番争斗。
直至那座坟真切地出现在他面前——安世得呆看了很久,四周也很安静。忽而一声啜泣,他眼眶中的泪奔流而下——
安世得跪在坟前,将花糕尽数放在地上,三拜过后,他迟迟不动身返程。
他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四下彻底暗下来,再无一丝光亮,这一日天上的月神官和星神官都没有现身,安世得知道,雨神官要来了。
他同九霄天上掌管雨的神官有过一面之缘,是位女神官,爱穿一身云白衣裳,腰间挂着个布袋。他曾好奇布袋如何装得了雨水,雨神官同他说:“我这布袋里面有宝,有人给了我一脉息神,我将它织就金网放在布袋里面,所以雨水湿不了布袋。”
安世得坐在爹娘坟旁,等着雨神官出现。
周围依然很安静,连一阵过夜风都没有。
安世得不禁疑惑,周遭望了望,却仍不见雨神官的身影。
身前身后空无一人,终于,一阵夜风袭过,他沉着眼皮昏昏睡去。
“有人吗…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救…”
安世得乍然睁眼,这声音既像是从梦里传来,又不像是从梦里传来。
“咚——”
紧接着四周有诡异的光隐约亮起,再便是凄惨的一声,“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像是垂死者死前的挣扎……
安世得起身,向着光亮的地方望去,但并没有看到什么。
“安世得。”一个刺骨的声音从头顶处幽幽而至。
安世得立时抬头,只见头顶处有一朵偌大的妖异莲花,开成血色,似乎还有血滴落下来。
很快,那花平稳地落在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刻,鲜血一般的颜色立即消失,只剩洁白无瑕的花瓣。
莲花上站着一个人,身上一件薄丝衣被鲜血染红,一头乱糟糟的老发,口中结结巴巴:“安世、得,你、你赔、赔我、赔我药来…”
安世得眉头紧蹙,“何来赔药一说?莲花妖?”
那人道:“你既然认得我,你就该赔…这是你的债,这是你的债…”
安世得笑道:“这话说得离谱,怎么能是我的债呢?”
莲花妖冷哼一声,从莲花上走下来,“这么说,你不想认?”
“好吧……”安世得似笑非笑,取下不离箫,手一转,将一捧花隐在袖中,带着莲花坠一同藏好。
不离箫变作柳木条,缠绕在安世得胳膊上,“不如痛快些,你和我死一个,活一个…如何?”
莲花妖肆意大笑,“安世得,谁该死谁该活显而易见……你既为人,又何必装得那样从容?……起死回生药…你不想要吗?”
“想。”安世得掩面而笑,声音寒栗,“当然想……所以,我是不会赔给你的……”
“果然是这样。”莲花妖冷笑,“即便你没命再活,你也想你爹活过来的吧?”
“我知道你是谁。”安世得答非所问。
“哦?”闻言,莲花妖淡笑,“我是谁?”
莲花妖说完便倒了下去,安世得惊讶,死死盯着地上的莲花妖,再抬眼,便见金光闪闪,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没事了。”
来人是金枯神君,金纱之下,隐约可见他的笑容。
安世得盯着地上的莲花妖,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金枯神君问道。
“我在想,神与妖之间有什么区别。”
“显而易见,”金枯神君摊手,“神是来降妖除魔的。”
安世得直勾勾地盯着金枯,没有再说话。
“怎么,不信?”金枯把酒放在安世得爹娘坟前,看着长满荒草的坟头,问道。
安世得道:“我信。”借着四周的光,他开始清理爹娘坟头上的荒草:“金枯神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年年都会来。”话落,金枯又补充道,“我年年都会替你来。”
闻言,安世得顿了顿,攥着一把草的手渐渐收紧,道:“多谢。”
“不必多谢,我既是仙遥谷大弟子,代同门师弟上坟便是情理中事。”金枯一边笑,一边帮安世得收拾拔起来的草。
安世得对着金枯笑了笑,“我来吧。”
“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补天坑。”安世得停下手中的动作,半笑半哭,“金枯神君,你说天坑要是填补起来,我能从神佛黑榜上下来吗?”
“不能。”
“啊?为什么不能?”安世得快哭了。
“还有忽墟河。”
“啊…对…不对,忽墟河我当时看过一眼,并无异样啊。”
“忽墟河三意桥,你忘了?”
“哦……可是我真不知道那个起死回生药到底在哪儿啊……我当日是偷了那盏莲花灯,但它后来就消失了,不在我手上……”
“你……你承认你偷了那盏灯?”
安世得的一番话有些出人意料,毕竟当日他可是死活不肯承认。
“嗯,我承认。”
“当日为什么不认?”
“当日我是为了我爹的息神……我想把我爹最后一脉息神留下来。”安世得把拔起来的荒草推到一旁的荒地,坟头总算焕然一新,不像是没人管的野坟。
“嗯……”金枯似有惋惜,垂着头低声而语,“那盏灯上有莲狐根骨…”
安世得不关心这个,只问:“那我怎么从神佛黑榜上下来啊?”他急不可待就想知道心心念念的问题的答案。
“好说,只要把天坑和忽墟河这两处当年的问题解决,神佛黑榜上你的名字自然会消失……不过,你运气还真是不错……”
安世得指着自己,“谁?……我?运气不差?……神君,你确定吗?”
“没错,是你。”金枯十分肯定。
“神君啊,你晨起是没看命途书吗?”
“没看,当年你发疯一样撕了我的命途书,到现在九霄天文阳殿的神官儿们还在抄……”言罢,金枯黑着一张脸,“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运气,前两三年仙道上有个新贵,登仙那一日就上天求天君,说要救济州一命,旁的不说,先是忽墟二河,顷刻间就恢复原样。”
安世得尴尬一笑,“实在抱歉。”
“这话你不该和我说,”金枯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三意桥断,忽墟二河就这么被拦住了去路,横水肆流,济州差点被淹灭,你怎么就说忽墟河并无异样呢?”
“我去看过……”
“你去早了,”金枯脸色仍不大妙,“三意桥高耸天地有名,你可知当日你在那里扑腾一番,有多少人险些丧命吗?”
“这么说,我当时还差点背负人命?”安世得脸上忽明忽暗,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收起你的嘴脸,好好说话。”
安世得哭腔一收,换了副笑容,“不对啊,神君,”他捡起树枝,在地上画出忽墟河所处的地势,“三意桥在忽墟河首,忽墟河源西而行,怎么后来倒的是东面的苍梧山呢?”
忽墟河分南北二河,环绕起南群山自西向东而流,三意桥在河水源头,也就是西面。
起南群山是仙济州名山,上覆缭绕云雾,如苍穹白玉;下挽南北二水,似银带飘仙。但与其说起南群山,倒不如直接说起南只有四座山,东苍梧,西白雪,南朱燠,北玄台,中间一个仙遥谷。安世得想不通,挨着三意桥的分明是西首白雪山,要倾倒也是它倾倒,怎么最后倒的反而是东首苍梧山呢?
金枯见他不说话,断然道:“命途书上说起南四山一脉而出,就像同胞兄弟一般……况且山上四位山神都有守护起南的使命,这边处于水火中,那边自然要来救一救。”
“也就是说,苍梧山山神救了白雪山山神?”
“是……苍梧山山神倒是大义,宁毁自身也要保全白雪山山神。四位山神虽说同命相连,但少一个并不碍事……结果呢,白雪山山神硬是把自己的气运一劈两半,渡给苍梧山山神一半,叫他活了下来……可这之后起南群山频频有异样……两个人都说你不该救我,该好好守护起南…争吵无果便割袍断义…”金枯似乎有些烦躁,“我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没事探足别人的命途做什么…尤其是苍梧,即便如亲兄弟,再情比金坚,也要仔细所行之事的厉害啊。”
安世得嘿嘿一笑,“如果我是苍梧山山神,我也会走和他一样的路,既然成了朋友,白雪山山神处于水火中,那定要排除万难而来相救……这件事两个人都没有错,要怪就怪那个罪魁祸首,”说完这话,安世得反应过来,继而再尴尬一笑,“啊,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所以,当下良策就是填补天坑。”金枯回头,问道:“你打算用什么填补天坑?”
“以土填土。”
“似乎不行。”金枯微笑,无奈地朝安世得摇了摇头。
“啊,为什么又不行?”安世得苦着一张脸,十分心酸。
“天坑死土望天,到处都是**深重的厉鬼,你想填坑,先得把这批厉鬼妥善安置,否则——”金枯转身看向安世得,指了指他爹娘的坟,“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有好去处,厉鬼成形,心中多有不甘。”
“也就是说,他们有了好去处,我就能以土填坑了吗?”
“是。”金枯沉思片刻,“这很难,你找的好去处如果在他们看来不算好的话,他们是不会离开天坑的。”
“那什么样的地方于他们而言算是好去处呢?”
“自然是心中所盼。”金枯耸了耸肩,“难上加难…不过,你要是运气好能遇上贵人帮帮忙,那可就不一样了。”
“贵人?”
“贵人多些,更好。”
“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命途。”安世得撇嘴,想起很久之前有幸看过一眼自己的命途,虽然不是一点儿运气都没有,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别这么丧气,就算是命途书,也不能一锤定音啊。”金枯安慰道。
“没错,你说得对。”安世得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好神君,大神君,看在我俩的关系上,你给我指条明路呗。”
“好说、好说。”金枯笑嘻嘻,“这个忙我一定帮——蓬莱妖域有灵妙莲,你要是能从这远古奇花里头养出莲狐,那就好说。”
安世得愣睁着一双眼,诧异道:“神君,你说什么?!”
金枯一本正经,“养莲狐,有了起死回生药,厉鬼的好去处就水到渠成。”
“莲狐不是……很难找吗?”
“好找,这世上凡是挂名的,都能找到。”金枯双手一合一开,便见一副卷轴,卷轴上白金字闪闪发光。
安世得认得这卷轴,这便是天地神鬼,仙魔妖人,三界生息无一不怕的命途书——不,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仰。
命途之道,没有谁能行走于命途之外。
就连掌管它的金枯神君也是如此。
“你看,”金枯指向一个地方,只见一朵莲花,走近细看却是一重又一重的山,“这是蓬莱四十八峰,妖域坐落在以北的地方。”
待安世得看清楚后,金枯便收了命途书,道:“除去蓬莱四十八峰的妖域,莲安城也有妖域。”
“莲开久安城?”
“是。这两处妖域各自都有妖王,莲开久安城这一位以前好像是莲祈塔的守塔人,不知什么原因,在把莲祈塔交给一个小仙后便没了踪迹,像是死了一般……蓬莱四十八峰这一位虽然没人见过他,但没人不知道他。…而且,据说他做妖王之前是个凡人……”
“那这么说来,也是位修炼千年的……”
“不,”金枯打断他,“从人到妖,他只走了短短的几年。”
安世得错愕不已,喃喃念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确实不可思议,向来登仙成神,幻妖炼魔,于一个身上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来说,短短几年根本不够。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身上有非同寻常的东西,譬如吃了灵丹妙药。”
“有可能。”安世得思忖道。
金枯哈哈大笑,又道:“如果你能拿到这位妖王的妖灵,再将妖灵放入灵妙莲中,莲狐自然也就养成了……”
“莲狐养成之后呢?”
“炼药啊,”金枯抖抖衣摆下的泥土,“炼好之后分给那些厉鬼,以此消减怨气,他们也不会因为你找的去处不好而不肯从天坑里出来……”
不等安世得说话,就有一个声音阴森森道:“两位密谋不应该低声些吗?小心隔墙有耳。”
金枯率先转身,看了一眼来人,道:“烈烛,你好好说话。”
金枯口中的烈烛正是姜语迟。见状,安世得转身就想走。
“金枯神君不好好在天上做神仙,怎么有空下凡闲逛?怎么,凡间是有什么东西勾着神君的魂儿吗?”姜语迟脸上似笑非笑,一双眼斜瞪着金枯。
金枯哧地一笑,劝道:“烈烛,好好说话。”
姜语迟冷哼,“金枯神君好大的架子,我如今能和你说话,已经是你最大的脸面了!神君可别错了主意,做些狗拿耗子、稀屎一样的破烂事!”
安世得这会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他手足无措,局促地、小心翼翼地向后移步,生怕自己动静太大影响到两人。
“你去哪儿?”姜语迟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安世得,“你他妈的眼睛涂了鸟屎是不是……”
安世得:?
这话骂得巧,安世得小时候从野外救过一只鸟儿,历经千辛万苦养好之后,那鸟儿就飞走了,走之前不偏不倚地在他额上留了一坨。
姜语迟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继续破口:“你他妈白长这么高的个子…有没有脑子啊?……怎么着,你降世那会儿是特意和老天爷说,你不用脑子的吗?”
安世得欲骂又止,最后只憋出一句,“神经病!”
姜语迟神经兮兮地笑道:“神经病总比没脑子好!”
金枯见状,匆忙在一旁拉架,“烈烛!……你不是在骂我吗?怎么又……”
姜语迟登即:“你管老子!老子爱骂谁骂谁!你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傻逼!”
安世得看看金枯,再看看姜语迟,想走的心思更加重,只可惜姜语迟紧抓着他,根本没打算放开。
安世得开始挣扎。
姜语迟一边大骂,手上却没放松半分。
“没见过这么爱管闲事的神君,呦呵,管闲事管到我家里!你他妈耗子给狗拿耗子,亲疏不分你还爱尝尝别人家的屎是咸是淡!”
安世得使劲一推,就从姜语迟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愤愤道:“你骂他拉我做什么!”
姜语迟没再理他,拉着金枯开始质问:“你说!你不好好做你的狗屎神仙,你管我娘嫁不嫁人干什么!”
这话一出,安世得想走的心思顿时全部消散,悄没声儿退到他爹娘坟旁坐下,瞪着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两人,等着下文。
金枯平和地挣开姜语迟,微笑道:“烈烛啊,你也不能一直困着你娘啊。”
听了这话,姜语迟瞬时死死掐着金枯的脖子,喊道:“我爹死了不到百天!不到百天!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金枯面色平静,安慰道:“烈烛,你爹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娘为了你熬了九年……烈烛,你醒一醒,你娘为了你困在雪牢九年……你爹死了,你娘还得活啊…如果不是袁信,你娘也会死!”
姜语迟蓦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痛苦道:“我爹死了不出百天、不出百天啊,我娘就要嫁人……”
金枯蹲下来,拍着他的肩膀,宽解道:“放下吧…你爹不希望你这样……”
姜语迟放声大哭。
安世得呆呆地看着姜语迟,眼中尽是凄凉。
九年前,他也是这样放声大哭。
良久,姜语迟的哭声才停下来。金枯见此,便和二人告别,踩着一道云,回九霄天去了。
安世得开口道:“你爹什么时候……”
“刚死了不出百天。病了九年,怎么也治不好。”
安世得不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话如何回答。
姜语迟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小壶酒,倒在安世得爹娘坟前,随后说道:“安世得,在这世间行事,最好擦亮眼睛,别觉得什么人都是好人。”说完话后转身离开。
安世得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露出一个浅笑。
姜语迟这话不假,但人向来难以警觉初见时的好坏,也只有摔在泥潭里,才能察觉到一二分。
不久,安世得整整衣服,同爹娘告别,起身向月老祠出发。三日后便是游花节,他要代替悦乐走一趟三意桥。
万万不能耽误。
不过也正好,两日走回去,剩下的一日,就待在月老祠。
天微亮。走出来路过不散筵席时,他特意进去看了一眼,但并不见长棚仙人,安世得思忖一番,留下一朵朝云,便“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