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樽,琉璃盏,济州仙城果不虚名!”熙攘的人群中,有位少年大声吆喝道。
游花节将至,半天坛热闹非凡。
坛口处有段枯木,来往的人最爱坐在这里往下看,这处阶梯高耸,连接着地面,不少文人墨客登高而看,似乎能一览众山河。
一览众山河,天下万物此时在安世得眼里不仅渺小,而且还会翩翩起舞——倒也不是他诗情画意,而是他向下看了一眼后着实头晕。
“你往东看——”风八方直指东方平地,平地上两座山面面相看,中间却十分突兀地陷下去一块。
安世得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使手揉了揉眉心。
“再往西看——”西面天坑占地,死土望天,寸草不生。
安世得又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紧紧闭着眼睛。
“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嗯——你等会儿,我头晕。”安世得依然闭着眼,十分有八分地痛苦道。
良久,他睁开眼,露出一个标致的微笑,同风八方说道:“想你了,我回来看看你。”
“做什么?看我?”风八方面露惊讶,遂即摆手,道:“我谢谢你。”片刻后,风八方又道:“你不该回来。”
安世得听后,嬉笑着拍了拍风八方的肩膀,“情不自禁啊八方,太想你了——我此番回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我自然知道。”风八方撇嘴,“那东西难找!……嗐…不过你不甘心,走一趟也无妨。”
“你怎么知道我……”安世得讶然,小心翼翼地向坛口边缘下面探了一眼,紧张的一声“呼——”。
“人之常情,不难知道。”风八方递过去一盏茶,见他面色煞白,神情焦灼,就问道:“你?……不会真的活不长了吧?”
安世得没说话,将茶饮尽后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片刻又喜眉笑眼道:“放心。千年的王八死了我也死不了。…话说,我得找东西补一补那个天坑。”
“干什么?!”风八方啜了口茶,紧接着手中的茶盏就跌在了地上。
“补天坑啊。”安世得抬头看向风八方,语气真切得不像是开玩笑。
“开玩笑呢吧,”风八方满目疑惑,并不信他的话:“那么大个坑,你拿什么填?”
“古有精卫填海。”
“现有傻子填坑?”风八方失笑,摇了摇头,“痴心妄想…”
安世得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九,哭丧着脸道:“九年,再不填我就真要住在神佛黑榜上了。”说罢便掩面假哭:“八方,我是真不想啊……”
“呵哈,笑死人,”风八方大笑:“也是,你读书那会儿要是有这名次,人家也不会给你起个外号叫‘富贵懒蛋’。”
“好汉不提当年勇。”安世得正襟危坐,开始叨叨絮絮:“当年要是没这个名号,我还真入不了仙遥谷……”
风八方点头,摆手打断他:“所以现在,你拜哪家神?”
“哪家都拜。”言语之中情真意切,足足有十分的虔诚。
风八方噗哧一笑,又问:“你不拜你自己?”
安世得开始佯作微愣:“这,我一个凡夫俗子,怎么能拜自己…”
风八方仍旧笑,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安世得对上他眉眼的笑,道:“我这是真话。”
风八方起身道:“对对对,我信。你看——”
顺着他的手,安世得转身看向面前的高楼。
“大约前两三年,济州半死不活,眼看人们就要饿死,忽一日天降大雨…哎,半天坛就出现了,大雨骤停,顷刻之间晴空万里。它一出现就悬在济州半空,人们试探着往上走,只见世繁高阁,并不见人。说来奇怪,也就是那一日,济州莫名就恢复了当年的仙城景象,满城人除了从世繁阁拿到了吃食衣裳,还人手一枝花……济州除了当年你那个天坑,就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有大坑,世繁阁不像是崛地而起的……”
“那它从哪里来?”安世得狐疑地看看眼前的楼,又看看风八方。
“这哪知道…不过,”风八方重新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楼倒是有主人,不过很少露面,每年也只有这几天会出现在这里,你回来得巧、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怀抱一捧花,手里拿着个破烂盒子,站在世繁阁最高的地方,一站便是整整一日…像是在等什么人,你是没见过那模样……啧啧……”
一语未了,就听得极妖媚的一声:“哟!这是谁家的好儿郎,快让我瞧瞧,哎呦、生得这样俊俏,来世繁阁怕不止喝酒吧…”
安世得心下想道:确实不止喝酒,还要吃百花糕。
来不及起身,安世得就被一人提了起来,一时间,四下里弥漫着一股异香,闻之欲醉。
“公子尊姓大名?”耳边的声音袅袅生姿,十分动听。
安世得略略后倾,瞧着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局促着回笑道:“我叫安世得。”
“那你可知我的名字?”说罢,那女子再度靠近,细致地盯着安世得,笑道:“想来你是知道的。”
安世得登时觉得脸烧着了一般,瞪圆了一双眼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口中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我不、不知道、不……”
“常听人说东古三城,仙济州极小,若是出了一件奇事,那便是家喻户晓,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不论是谁都会知道。漂亮公子,你可确定你是济州人?”女子嫣然一笑:“罢了罢了,不逗你。你可以叫我鬼娘娘。”
闻言,安世得愣怔,呆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看适才眩晕中带着的慌张和害怕就要散去,这时却如炸锅的油,顷刻四溅。
鬼娘娘见他呆傻如中邪,便急忙放开他。
安世得立即跳向一旁,一边叫道:“苍天,可算没掉下去——”
一旁风八方道:“鬼娘娘何必吓唬我这朋友,他呀……”说到这里,风八方也开始假哭起来:“他呀,此生、最怕的就是鬼了呀……”
安世得听着风八方的吱呀乱叫嚎啕假哭,不由得偷笑起来。
鬼娘娘听了这话,立即挽着安世得的胳膊,“哎呦,竟是这样!公子莫怕,你要怕,那我们将来如何做朋友!”
安世得即笑道:“鬼娘娘放心,我不怕。”
鬼娘娘喜笑颜开,拉着安世得就要往世繁阁里头去,“这就好这就好,快,我们进去,你不知,我里面的酒客总是说我孤身一个鬼,你快同我进去,好好打打他们的脸。”
安世得一听,这是要他扮作她的夫郎?这怎么行,他二十六年来皆是一人,还从来没有成为过哪一个人的夫郎!现下……未免也太着急了吧。
于是立马推拒道:“娘娘、鬼娘娘,我、这不行。”
鬼娘娘不语,只一味拉着他往里走。
风八方在后面叫喊道:“你且去!十日之后苍梧山泥沙溪再见!”
安世得回头看向风八方,回道:“记得带阿白!”
鬼娘娘紧抓他的手,他此时内心纠结得很,不走吧,周遭这么多人,他觉得不好;走吧,他又怕鬼娘娘觉得不好……
一路纠结,终于在迈入门的一刹那决定豁出去。
二人一同上了世繁阁二楼,往左一拐,就看到一桌雅客,见他们二人过来,嬉笑道:“这就是鬼娘娘家的夫郎?”
鬼娘娘安排安世得坐下,回头道:“没错、这就是我家夫郎,日后见了你们可都要问一句。”
安世得笑着和众人点头,其中有人道:“鬼娘娘啊,你这夫郎脸红了呢…”
众人争相观看,纷纷笑道:“头一回出来见人,腼腆得很呐…”
嘈杂的说笑声中,有一个声音冷哼道:“腼腆地砸个坑,古今第一人。”
鬼娘娘瞥了那人一眼,回头和安世得说道:“世繁阁说书人的故事极好,你就在这里坐着,好好听一听今日的故事!”
安世得望去,只见台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茶碗,说书人走来走去,笑看着台下的听客。
须臾,众听客安静下来,说书人坐下,起言便道:“忽墟三意桥,贪嗔痴难解。遥说莲花狐,一命祭苍天。”
安世得猛然回头,看向鬼娘娘,鬼娘娘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杯甜酒。
听客中立马有人笑道:“听听,先生又要说那离谱东西了!”
另外一人道:“你安静些,仔细听听先生今日要用莲狐杜撰什么故事。”
说书人大约听这话听习惯了,并没有理会两人,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接着道:
“三意桥人称三意,一曰无妄,二曰无望,三曰无忘。”
“无妄,有解无妄之福。”
“无望,有解希冀之望。”
“无忘,有解‘不相忘,永思量’,相传千年前九霄天上有位神鹿小官,在三意桥头救过一朵奄奄一息的潋滟花,并助这花修得人形,后来二者成为知己,形影不离。忽一日九霄天帝下凡来说要捉拿神鹿小官归案,这才得知神鹿小官因擅改走劫人命格,犯了天条,因此要囚于天牢。”
“潋滟花哪里知道这些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一别是生离,再无相见之日,于是二人在那桥头相约,称说将来不管身处何地都不会忘记彼此,因此这桥有解‘无忘’。”
安世得心下赞许道:这是一段佳话。
说书人继续道:“有传言说这三意桥是古国世人的归远之桥,许多人每每了却一桩人生事,都会来这桥上玩耍一遭,或说命途悲欢,或说心愿美好,再或说一贪二嗔三痴……”
听到这里,台下就有人质疑道:“先生不是要讲斩妖大赛吗?”
说书人道:“莫急莫急,都要说、都要说。”
“古时妖魔道中有三妖,一个是无妄贪妖,一个是无望嗔妖,还有一个是无忘痴妖。”
此话一出,底下的一众听客顿时炸锅,有人道:“嗐!我当有什么新奇的,原来又是那老掉牙的笑话。”
其中又有人道:“老掉牙的笑话?是什么?”
众人欢声笑语不断,但仍有很多人在疑惑,在好奇,不断问大家因何而笑。
“你们不知,这是我们济州当地有名的一个顽皮户儿……你且听先生说。”有人一面说一面捂着肚子道。
说书人拍案,众人安静下来,只听他继续道:“古往今来有个人们津津乐道的问题,说如果一个人历经万难终于登仙成神,可回到家后发现亲人好友永远离开,这时他该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沉寂,随后开始议论纷纷,有人道:“该如何就如何呗,有失必有得。”
“有得必有失,想来你家中亲人俱在,和谐美满…也罢,你说得也没错。”有人回道。
立刻就有人反驳:“没错什么没错,我问你,如果你有未了的心愿在他们身上,你还能说出这番话吗?”
“就是就是,万一亲人朋友的离开全都是因为你呢?”
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场面极其热闹。
安世得低着头默默无言,藏在桌下的手紧了又紧。
说书人再次拍案,道:“且听我说。相传太古时有个灵物,得到它的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灵物叫做灵妙莲。”
听客中当下有人道:“这是莲狐的灵养之躯!我听说过!”
说书人笑着点点头,“正是此物。且说十年之前的那场斩妖大赛,彩头就是这个。”
很快有人否定道:“错了错了!当日哪里有灵妙莲,当日是盏莲花灯!”
说书人不答,继续讲故事:“斩妖大赛于三意桥比试,仙遥谷弟子一分两派,一道仙神一道妖魔,仙神无数,妖魔只有三个。”
“仙神道先上场的是烈烛,毫无疑问,他很快就结束了比试,三个回合皆是他胜,仙师就给了他一支灵妙莲。”
“次于烈烛上场的是苍莲。你们可知当日扮演苍莲的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富贵懒蛋之——安世得!”回答的人一本正经,尾腔拉得极长,逗得听客们哈哈大笑。
“没错,正是他。”说书人即刻站起来,甩开手中的折扇,“说来奇妙,素日有‘富贵懒蛋’一称的他竟然能力斩三妖,赢了比试…”
听客中有人纠正道:“错了错了,先生又错了,那年的斩妖大赛他没赢,三场中他胜了两场,最后一场是平局……难道是我听错了?”
说书人道:“你当日肯定着急回家吃饭,耽误了不少好戏。”
众听客哄然大笑。
说书人拉过身后的木椅,缓缓坐下,再度拍案,“莫急莫急,且听我说。贪一局、嗔一局,以苍莲胜出结束。倒是这痴一局,你们大抵不知其中情由。”
安世得抬眼,面上黯然失色,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鬼娘娘看着他只笑不语。
说书人继续道:“世人只知当日苍莲同无忘痴妖比了两个回合,实则不然——其实这第二回合之后还有一次。”
听客中有人问:“两个回合之后,仙师分明定了平局,何来第三个回合?”
说书人道:“场上确实比了两回,仙师也确实定了平局,只是场下,他们二人还有一回。你们只看他们打打杀杀谁胜谁负,却不知痴这一局,岂能由打打杀杀决定。”
“且说当日苍莲同无忘一上场,无忘便道:‘常听你说你学了极大的本事,既然这样,那我们便立个规矩,这一战你我二人只能在桥上厮杀,离开这桥半分就算输。’”
“三意桥虽美名在外,但却实在危耸,真神仙来了都要定睛细看。且忽墟河难知深浅,所以痴这一局,是生死局。”
说书人紧蹙着眉头,沉默了很久。
继而绘声绘色道:“只见那苍莲于桥中拔剑,剑未出鞘,便听得天上一声巨雷,雷灭鞘破,一柄银剑破鞘而出,直直逼向无忘痴妖,痴妖手中持有一戟,戟在背后,只一个转身就躲开了……这一回合,苍莲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痴妖打得片甲不留,险些掉进忽墟河中。”
“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没想到无忘痴妖却道:‘你若能起来同我再打一场,那这局就不算结局。’”
“苍莲不服输,扬言道:‘再来!我不信邪能胜正!’…第二回合难说,因为苍莲灰头土脸,但终究是无忘痴妖先离了桥,所以苍莲不算输……。”
听客听得入迷,有人道:“当年竟然还有这一段,头一回听说啊……”
说书人继续:“因此仙师为这一局定了平局。”
“这无忘痴妖的扮演者,是仙遥谷当之无愧的大师兄,承义师门,护佑师弟,十六岁那年在蓬莱境力斩妖魔一战成名,护住了蓬莱境四十八峰的苍生。只是这个大师兄实在金面难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容。”
安世得垂着头,鬼娘娘这时又递过来一杯酒,“安公子,这酒忘忧,好喝得紧呐。”
安世得接过酒,道:“多谢。”
说书人接着道:“这第三回合起源于无忘痴妖开始时问的一个问题:‘历经磨难成神的人,于成神那一日失去了所有亲人,如果是你,你会困于局中吗?’”
“苍莲斩钉截铁,‘不会,绝对不会。’”
“无忘轻笑,又道:‘为什么不会?’”
“苍莲道:‘因缘自有成,我不会困于局中。’”
“那无忘痴妖哈哈大笑,这一回合并无打斗,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无忘便道:‘你赢了。’,所以才说,痴这一局算苍莲赢。”
众听客先是沉默不语,后来有人说杜撰的故事不耐听,没个正经结局;有人说痴痴傻傻,老三战就是糊涂战;也有人说因缘自有成,世事莫细问……
鬼娘娘看着安世得面色凝重,开口道:“怎么样,我就说世繁阁说书人的故事不错吧。”
安世得不作回答,只问道:“你是谁?”
鬼娘娘宛然一笑,“我是谁并不重要,而是如今我心中的一件事重要。”
“什么事?”
“你敢杀神仙吗?”
安世得略有惊讶,鬼娘娘却仍旧在笑。
这话未尽,就听得楼下一阵嘈嚷,楼上有人骂道:“有病,绝对有病,他妈的年年都要闹这么一回。”
鬼娘娘起身,“我先走了,日后再见。另外——祝你好运,”鬼娘娘塞给安世得一朵小花,思索片刻,道:“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