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蔓延,室内一片纷乱惨烈。
出租屋的双门大敞,时不时传出一点外面的声响。
沾染宴明昭的刀刃很安静的躺在三人不远处散发寒光,冷意逼人。宴明谨被程一诺不情不愿松开后就摊开躯干在地板上,脸色晦涩。程一诺如蓄势待发的猛兽用目光咬死着宴明谨,丝毫不移。
宴明昭的手掌心贴着程一诺的拳头,安抚性的捏了捏,试图打破着诡异又尴尬的场面。
这一瞬,没有人知道平复皮囊下的宴明昭心里有多么苍凉和悲恸。
这一切实在是太难堪了,太不体面了。被亲生弟弟逼到这种地步,被自认为最好的朋友撞破一切,还让两人交锋。
宴明昭是个自认体面为先的人,在过去他极少把那些痛苦和苦难展露出给任何人。他可以为过去美好的东西在熟人面前流眼泪,可是他做不到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脆弱。毕竟他在过去十几年里他已经擅长消化不公和难过,反正怎么样这些年他一个人都熬过来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恨宴明谨总让他失态,让他在今夜将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暴露给程一诺,这……这简直……
他眨眨干涩的眼,自暴自弃的想,明明任何人都可以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程一诺。他说不出来这种想法的由来,只是遵循内心想法——实在有些不愿意让程一诺看见这样糟糕的自己。
“哥哥。”宴明谨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摆摆四肢,无力的笑笑,“你的这位朋友,真的很鲁莽啊,我好难受啊。”
宴明昭脸色早就惨白如纸,一错不错的盯着面前的人。
宴明谨哼笑一声,看了看客厅里挂着的时钟。不知道是不是宴明昭的错觉,他看到宴明谨的面色一滞,那脸色实在奇怪,像是顾虑什么。不过消失的速度实在快,快到宴明昭以为是他恍惚看错。
宴明谨眉头一吊,睥睨着程一诺,话却是对宴明昭说的,“哥哥,我应该回去了。太晚了,妈妈该生气了……晚安啊,祝你今夜做个好梦。”
“宴明谨,别来找我了,我不欠你的。”宴明昭如实说。
宴明谨僵了一霎,然后走了。
程一诺全程脸色紧绷的看着那个人大摇大摆的离开这场闹剧,他始终克制自己的原因是因为宴明昭的手掌心还在他手背上,他明白宴明昭的意思——让他走。
程一诺转身看宴明昭,宽大的手掌抚上他的脖子,若有似无的摩挲他的后颈软肉。
他垂眸看宴明昭的脖子上的伤口,那伤口很浅,血珠早就凝结在伤口处。只不过宴明昭生的白嫩,所以那伤口乍一看挺狰狞的。
程一诺手掌纹理传递出的温度紧贴宴明昭,宴明昭下意识的将自己紧缩起来,不愿意将漏风的伤口血淋淋的割开让别人看见。他不自然的倒退躲避着程一诺的动作,这一退,两个人都愣住了。
宴明昭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实在是太大了,这样更像欲盖弥彰似的,他嗫喏:“谢谢你啊,时候确实不早了。刚刚你说那些什么没带钥匙是骗人的吧。那个人是我弟弟,我现在没什么事了,要不你……”
“明昭,我帮你上药。”程一诺打断他,想了想又说,“门我踢坏了,我要赔偿的。”
“不用了。”
“你这里有药吗。”
“真的不用。”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一些。”
程一诺转身就走了,盘算着离这里最近的药店又多远,他不想留宴明昭一个人在这里太久。
宴明昭眼前一阵阵发白,他害怕等程一诺回来后,反应过来问关于宴明谨的事情。
“程一诺。”他少有的喊了程一诺的全名。“如果我需要我自己会买,你回去吧。”
他说的话毫无温度,像是生硬的逐客令。
程一诺停在原地,没有回头。
“明昭,你不欢迎我吗。”程一诺声音很落寞。
”你最近不高兴,你刚才走的很匆忙,我跟你走到楼下,胖球主人说听见半个小时前你这里有人,所以我上来了。”他很慢的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停顿一下又自嘲的说,“我刚才踹门声音太大,肯定吵到楼下的爷爷了,我还应该去和他道歉呢。”
宴明昭低下头,他不想看见这样的程一诺。这样的程一诺太难过了,让他觉得刺眼。心脏不可名状的一阵阵胀痛,像钝刀子迟缓的凌迟。这种感觉在这一刻比程一诺撞破那些难堪还要深刻,痛得他有些直不起腰。那些话听进耳朵里,就像一个孩子很小心爱护着很重要的东西,结果吃力不讨好,还要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宴明昭不可控制的心软了。
冰凉的药膏小心涂上宴明昭的伤口时,宴明昭还没有反应过来倒“嘶”了一声。程一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宴明昭与他腿贴着腿坐在他旁边,宴明昭在出租屋里。常备的药箱大咧咧的展在两人面前。
客厅灯光通明,最外面的防盗门紧闭。程一诺随意撇了一眼出租屋的环境,空间不大,但是很干净明亮,很有生活气息。客厅的相关的生活用品摆放的井然有序,又很合常理的都在轻松能找到的地方。目光所见的任何一处地板乃至犄角旮旯都因为主人公的轻微洁癖而一尘不染。客厅的小窗户的玻璃擦地透亮,今夜的蟾光与室内的灯光交织,热情的在室内结伴。客厅窗户上的飘花窗帘是不久前刚换的,很淡很自然的天蓝色——不过程一诺总能知道这窗帘总是安安静静的被推到一旁。因为这的主人似乎格外偏爱阳光,以至于一丝能掩盖的契机他都不给。
宴明昭正襟危坐,僵硬的抻长的瘦弱白皙的颈项,像最温顺的动物忐忑不安又毫无保留交付自己的咽喉。哪怕面前的人是能将他引颈受戮的猎人,他也能坦然接受。
不过程一诺不是猎人,他才是那个傻乎乎去追逐同伴垂青的猎物。
程一诺给宴明昭上药的动作很轻柔,左手执药,右手执棉签。棉签挤了一大坨药膏,以点涂式轻轻覆盖上宴明昭的伤口,还伴随着哄小孩一般的吹气。给宴明昭的感觉像是拿着一根柔软的羽毛掠过,一开始是有些刺痛,慢慢的除了有些痒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宴明昭睫毛乱颤,他微微睁开左眼观察埋首擦药的程一诺。他看见程一诺漂亮的、红艳艳的、看上去很柔软的唇瓣微启,一股轻缓的热气出现拍打在他的肌肤上,而被气流经过的地方不可避免的产生一片瑟栗。宴明昭做贼心虚的狠狠眨眨眼,耳根火辣辣的,视线飘忽在窗边的月光,思绪渐渐飘渺。
程一诺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眉头紧皱的帮他擦药,让宴明昭担心的问题一个也没有问。
程一诺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会这样,他很想问在过去宴明昭的弟弟有没有为难他,像今天这样见血的事以前有过吗?之前手臂上的伤口和他弟弟是否有关。
末了,程一诺收回上药的手,利落的把棉签丢进垃圾桶。将置在一旁的药膏盖子旋回原位,为避免刚才的药膏盖子沾染到放置的地方,他很自然的拿出自己口袋里面仅剩的湿纸巾擦了下那处,把一切处理好,又起身把药箱放回客厅屏风处的柜子里。
等一切收拾妥当,程一诺回首发现宴明昭的表情还是怔怔的。一双琥珀明亮的眼像蒙上一层雾,宴明昭的神智就像强行困在雾里,对于外界的一切他的表现都淡淡的,而雾外的人没办法看清楚雾里的人。
事实上,宴明昭这种无意识神游天外的情况,程一诺不是没有碰见过。之前课间林任和杨峥互怼,内容很无聊,两人却非要争个所以然。杨峥要宴明昭为他主持公道,嚷嚷着林任是全世界最没有品的人。宴明昭好笑又无奈的在一旁倾听,程一诺在当时第一次注意到——有几个瞬间宴明昭听着听着就会无意识恍惚起来,表情木木的,眼珠一瞬不瞬,像是听不懂任何人的话。
程一诺眉头拧起来,心里为此刻的宴明昭打上预警。几不可闻的吐出一口闷在胸腔的气,唤他,“明昭。”
宴明昭忽地从眼中的雾中走出来,清晰的看见眼前程一诺。他蹙眉,懊恼的低下头咬住下唇。他的注意力越来越涣散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走神了。
程一诺欲言又止,最后小心提醒他,”你的伤口这几天不要碰水,还有……以后都不要受伤了。“
高挑的少年走近他,宴明昭声音激增,“杨峥的……馄饨。”
程一诺:……
那夜,宴明昭没有任何关于宴明谨的解释,程一诺没有多问,同样的,宴明昭没有还反应过来程一诺当时冲进来,准确无误的就能喊出他弟弟的名字。他们都害怕对方问太多,所以宁愿默契的守着一些不能为别人道的秘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秘密的人太多,他们都只是在痛苦里面沉溺的可怜人。秘密千疮百孔,而里面破碎的人和事太多。
比如宴明昭难以启齿的过去,他绝对不承认自己是个不被人怜爱的孩子。
比如程一诺没有和宴明昭提起过,五年前他就见过宴明谨——在桂花树下,那个人冷漠的告诉他,宴明昭要走了。
程一诺当晚没有留下,因为宴明昭的保护机制太强,他看出了他的抗拒交流。他谨慎退离宴明昭的地盘,别有所指的说门他明天会和房东联系并且进行赔偿,会换个新的门锁,很结实那种。
宴明昭不太好意思让来救自己的人还掏钱赔偿,反复强调好几次不用。程一诺对宴明昭的客气有些愠气,“没关系的,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动负责,这门是我踢的,我当然会赔。就算今天你家这个是金的银的,就算重来一万次我都照踢不误的。”
程一诺说话很认真,说的不像锁,像什么最忠贞不渝的誓言。说这话的人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迫切语气,薄唇启启合合,吐出的字眼和为人上药的吐息一样灼人。
宴明昭反反复复咽了几下口水,心下觉得,程一诺这样和小时候看的武侠话本里惩恶扬善的救世主一样让人信服。
小时候的宴明昭在心里很佩服那些有侠义精神的英雄,幻想过以后也要做逢乱必出的大侠。他说要锄强扶弱,他说要路见不平,他说要广识豪杰。
他**岁的时候还会拾棍学小说里的秘学。现实却狠狠的让爱做梦的少年摔的痛不欲生:他十一岁救过的弱小生命被亲弟弟杀了,十二岁救好友又被蓄意报复伤了左手,十三岁妈妈想离婚,他偷听到宴海说必须留下一个孩子,他不要妈妈为难便主动留下,妈妈走得很决绝,他硬生生忍受了那个酒鬼两年。十五岁丧父后,他只想养活自己,又被债主逼得东躲西藏。十七岁——像今天晚上那样又差点被亲弟弟杀死。
宴明昭其实早就不想当英雄了,可是他在今夜的程一诺的神态里,意外的发现所有能满足救世主的特征。
他对朋友无保留的赞美,为朋友挺身而出义无反顾,耐心为朋友上药,甚至照顾朋友的体面,体贴的没有问更多的东西。
程一诺——
救世主。
程一诺——
世主。
程一诺——
主。
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无法轻易泯灭。
其实他也不知道救的是哪门子的世,毕竟他的世界是四处漏风的墙堆砌成的自闭空间,他不会告诉程一诺他的痛苦和脆弱,现在却也忍不住在心里悄悄为程一诺加冕,他就觉得程一诺像——
不,不是像,他就是。
宴明昭在这一刻决定,以后可以悄悄喊阿“糯”做阿“诺”。虽然程一诺也不一定会听出来,但是宴明昭还是觉得这个“一诺千金”的诺确实很衬他。
宴明昭凝望窗外的夜,夜还很长,但总会天亮的不是吗。等天亮,万物苏醒,烈日复活,光芒杀死黑暗的时候——也许有希望倾轧而出。
起起伏伏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宴明谨在那夜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连骚扰短信都没有再发过来。程一诺每天都雷打不动的和宴明昭视频,只字不提宴明昭谨守的曾经,约他出来见面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宴明昭起初对宴明谨那天的警告心有警惕,有些抗拒程一诺的邀约。
不过程一诺是个很固执有很有分寸的人,他绝对不会给宴明昭躲闪的机会,他不希望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养的花看不见阳光而荼蘼。
他垂眸,他皱眉,他示弱,他低声说拜托,实在不行就装作不经意溜达到他楼下邀请他吃个早餐,等不到回信就干脆在楼下逗胖球,非得要宴明昭明确的答应或者拒绝才会离开。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不厌其烦的使劲敲宴明昭紧闭的心,不紧不慢的一遍遍问:今天能见面吗?
宴明昭对那个人总是足够心软,而宴明谨的没出现也让他心存侥幸。
他太久没有被人需要过、肯定过了。程一诺久违的出现带来了一些被忽略太近的情绪,他实在是眷恋一些人间的温度,故此,他踌躇地,冉冉地把藏好的小脑袋探出千疮百孔、紧锁期盼的心,悄悄回他: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