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直到我走到我和老刘分别的地点,听筒那头才传来失真的应答。
“严佑,你想好了吗?”
“我不知道你们在做的事,是否可以通过别的途径继续推进,可对我来说,现阶段我能突破瓶颈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
到了现在,即便是曾经的我百般不愿意接受的事,我也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了。人的观念改变的刹那,竟然会来得这么“不可思议”。即便是三个月前的我,恐怕也不能理解当下的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面谈吧。”
老刘派人将我接回了我现在的“安全屋”。但他没有及时赶到。
到了晚上我快要睡下的时候,老刘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我看到他一脸疲惫,却还要为我“任性的选择”,不得不前来这儿和我确认,心中生出了抱歉。可我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了,我想,这和你们想要采取的行动,也是不冲突的。”
老刘沉思了一会儿,才告诉了我他真实的想法。
“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想过,能不能请你回到嵘信帮助我们。但我了解,你对于嵘信没有太多的好感,所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实话,我是高兴的,但你有在勉强自己吗?”
“如果是一年前,不,三个月前,或许我都不会想要回去吧。”我也坦白了自己的个人看法,“但现在我不这么做,原野给我留下的线索就都断了,我们前面做的努力,也许也要功亏一篑,这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老刘或许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反问他。
他低下头,好像在斟酌如何委婉地叫我向他确认自己意图的话,我赶在他再次开口前说道:“大概严骛就是在等这一天。”
听到这句话,老刘终于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从我小时候开始,严骛就希望我能站在他身边。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是因为他没有孩子,所以不得不扶持一个能够帮助他稳固在嵘信的‘统治’的人吗?可是今天,我忽然不这么想了。”
我联想起严骛那些暧昧的暗示,关于原野的父母和他与他们的过往,
说着说着,我的脑海中突然有了新的思路。
如果把一切反转过来思考呢?假如严骛从头到尾对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我能够回到嵘信,协助他解决原野背后的那一系列事件呢?
至于为什么……现在的我还不能理解,但我知道他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了!
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一种豁然开朗。
“不用担心我,他就是在等这个时刻!”
……
上一次和严骛告别,也不过是半年不到的时间,我又再次来到了他面前。
再次见面,他没有端坐在办公室里,好整以暇地等待一个无声讥讽我的机会,而是约我在一个安静的茶室会面。
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又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只是先给我泡了茶。
他泡茶的技艺还是那么高超,然而在茶炙热的香气当中,我之前因为疲劳而干涩的双眼,忽然就有了一点泪意。
我开始自我质疑,为什么我起初要拒绝他呢,兜兜转转,到头来我又再次回到了他身边,还是要为他所用——又何必绕那么一大个圈子折腾我自己,不得不来到他面前,恳求他的帮助?
我的心理活动十分激烈,而严骛却什么话都没说,不过是让我先喝茶。
我抿了一口,那热的苦涩印在我的舌尖,让我疲惫的大脑得到了一点刺激,叫我清醒了一些。
“小佑,欢迎来到我的身边。”严骛也举起茶杯,在半空中做出酒杯碰杯的动作后,他才喝下了第一口茶。
他似乎很满意我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他身边这件事。
“我知道,你会来到我身边的,只是时间的问题。”严骛淡淡地说到。他垂眼去注入新的热水,氤氲的水汽飘荡着、缓缓上升,让他的话语也被洇得发淡。
我张了张嘴,没法说出反对他的话语,只是觉得自己连坐在椅子上都无力。
“你的身上流着严家的血,是走不远的。”他又继续补充到让我感到绝望的话。
他的话是对的。
即便老爸带着老妈离开了严家,可他们却也没法从Z市离开,就算是表面上和嵘信断了来往,从此成为了家族的局外人,然而这也没有阻止我从小就被带回本家教育,随后是严曦被认定为接班人,诸如此类的现实。
家族给予个体庇护,却也成为最坚固的枷锁,没有人能够打碎它、真正得到自由。
“……”我为严骛的话感到咽喉发紧,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线有多沙哑,“我要做什么?”
“小佑,你似乎还是不乐意回来。”严骛却和我卖起关子似的,故意问起了我的目的,“那为什么又要选择回到嵘信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诘问。
“我……”
“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才能真的得到什么。这个道理,我在你们小的时候,也和你们说过很多次。”
那你呢?为什么要接受嵘信的禁锢、也成为嵘信禁锢下其他人的卫士?
我一直想如此反驳严骛。
可在当下的处境中,我的这个问题,显得苍白无力。
我咬了咬嘴唇,感觉到了唇瓣的干涸,以及上面血液的腥甜。随后慢慢说道:“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就是我回到嵘信的理由。”
严骛玩味地笑了笑:“你想要得到什么?名,利,还是对于嵘信的报复?”
严骛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来,但他仍旧故意往我曾经的痛处戳,就像是在对我做一个测试,试探如今的我状态如何。
我庆幸之前的遭遇,让我的棱角被磨平了许多,在听到他的反问之时,我的心里只有寂静。
我吐字清晰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嵘信的未来,我不关心。我对名利当然有贪欲,但名利不是我必须回来的理由。”
“那是为了什么?自保,还是……你天真的共情?”严骛终于不再和我兜圈子了,他点破了我的初衷。
可我不觉得难堪,也没有羞窘的心情,我定定地看着他,认真地讲到:“我想活下去,我不觉得这是可耻的。”
严骛扬起嘴角:“不,你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他站了起来,走到了我的身后,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而他浑然不觉似的俯下身,双臂就倚在椅背的边缘,如果有人从背后看到我们二人,一定会误认为,他在以环抱的姿势表达我们的亲密。只有我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压迫力十足。
“你也是为了他来,对吗?”严骛的声音离我很近他,他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说的话却犹如惊雷在我的耳道内轰鸣,“你为什么愿意为他做你十年以来都在抗拒的事?”
我不知道严骛在拷问我的动机,亦或是在考验我的坚持,但我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够回到嵘信吗?”
严骛轻笑起来:“那帮老古董,大概是不想要这样的你回来的。”
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一个为名利而不顾一切的、却又软弱得足以供他们操纵的傀儡,在未来他们埋入黄土的时刻,承载他们的幽魂,从此叫嵘信长长久久延续下去。
“他们都会死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情平静。从前的我,绝不会如此发表个人意见。
严骛听了我这句堪称冒犯的话,却真正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到:“我喜欢这句话。”
严骛从我身后走开了。他回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不再保持之前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姿态,他扯开了自己领口的纽扣,向我放出了气氛转换的信号。
“严佑,你想要得到什么,需要我帮助你什么?”
严骛的眼里是异常的狂热,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就像是一头随时可以跃起咬断猎物咽喉的大型猫科动物,似乎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我很少看到这样的他。在我们的面前,他总是看上去温文尔雅,不会流露出这样的匪气。
可我心里一动。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真实”的一面,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不再像是对待一个可以被他随意摆弄的小辈一般看待我。
“我要活下去找到‘真相’,我需要你帮助我。”我坚定地说到。
严骛则对我的答案摇了摇手指,他张嘴说了“No”,似乎对我的表态还不够满意。
我在心里酝酿着情绪,直接站了起来,朝他喊到:“帮我!只有我能搅局,做你做不了的事!”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帮我搅局,”严骛露出了遗憾的神色,“你有什么资本,能让我利用你?”
“你不愿意下场,不就是因为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吗?但是我能!”冲动下,我直接吼出了这句话,“谁要阻止我,我就要踩着他们过去!”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因为自己激动的情绪感到了缺氧,我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让大脑的疼痛缓解了一些。
严骛却丝毫没有为我的情绪失控表现出惊讶的表情,他为我的话鼓起掌来,脸上流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我的等待,看来是有价值的。”
“……你的答复呢?”
“欢迎来到嵘信。”严骛站起来,隔着茶桌朝我伸出了手,“我等你很久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严骛用力晃了晃我的手掌,用煽动的语气向我发出邀请。
“来大干一场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