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盛夏已过,暑气未消,晚高峰的樟林市主干道上排起一条条长龙,出租车寸步难移。
手机嗡一声,电话拨通。
“喂。”
那头的人,语气散漫,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痞劲儿,也许是因为声线低沉的缘故,乍一听给人凶巴巴的感觉。
“喂,兄弟。”许跃把头探出窗外,遥看桥前桥后一动不动的车流,“我这都到门口了,你快到了没……什么?!你也来不了,不是,都一整天了你那家族聚会还没完呢,老孟那孙子害怕也找借口不来了,合着就我一个人当这黑夜里的无名勇士了……哈哈哈,我不是骂你是孙子……哎师傅别开了!我就到这下!”
那头的背景音听着也挺嘈杂,大人小孩乱哄哄的,对方听上去是不耐烦了:
“怂了就回家,忙着呢,挂了。”
“嘿!我……”
许跃瞪着那通被挂断的电话,差点没把手机给摔出去。
这一个个的!
都答应了今天一起回母校,见识一下那所谓的灵异事件,怎么就忍心丢他一个人去?
可是他这个哥们从小脾气不好,他也不敢有怨言,只在心中暗暗下决心,下回逮到龟孙子老孟了,一定好好出一口恶气!
司机听着后面的动静,从后视镜斜觑他一眼,“小伙子,你这是到附中啊?”
许跃随口答道:“是啊,我母校。”
司机把着方向盘,手指在上头一敲一敲,意有所指,“这条路平时没这么堵,这回是前面出了场小事故。”
许跃一愣,扶着背包带的手指不自觉捏紧,“又出事故?”
“可不是,这个月第三回了,万幸人都没事,就是这事也怪蹊跷的,出事的人人都说在学校门口看见了……诶,到了。”
出租车缓缓停在梧桐树荫底下,啪嗒一声,后门的车锁开了。
许跃开车门,干巴巴地笑了声:“哈哈,建国以后不准成精!”
司机也哈哈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就是有意思,可小心点,别碰到什么脏东西。”
虽然车里开了空调,但这个季节仍旧是很热的,许跃拎起背包跳下车,摸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勉强笑笑,“这大白天的,能有什么脏东西?”
司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开车走了。
蓝白色的出租车像游鱼入海一样灵活汇入车流,许跃单肩背着包,站在金色余晖下的熟悉的大门面前,想到司机刚才的话,背后不可控制地落了一身冷汗。
突然,他一巴掌猛地拍向自己的大腿!
抖什么!
你可是整个附中最猛的男人!
他转身朝学校走去。
停车的树荫下,蝉声嘶鸣高亢,没有人看见,粗糙的树皮上搭着只苍白嶙峋的手,鬼气森森,蚂蚁路过都要绕道而行。
那人穿着件染血的白衣,银发落到腰间,瞳仁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地盯着那道背影。
————
晚上九点,半山腰公路上响起震耳欲聋的跑车引擎声,把彩灯高挂灯火通明的余家老宅远远甩在身后。
叮叮叮——
新信息提示音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余尧烦得要死,摸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摁了关机。
不用想,除了那群亲戚虚情假意的关心问候,就全是余向英每一条消息都长达五十九秒的咆哮指责。
余尧心中窝着一股火,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他对这群人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九点四十,车停在了附中的后围墙外。
引擎轰鸣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余尧下车,抱着胳膊靠在车门上,好整以暇地盯面前一对缓慢路过的小情侣。
小情侣正腻歪着,忽然感觉头皮发麻,一扭头,被碎发之下这双恶狗一样的目光盯得打了个颤。
余尧歪了歪头,嚣张道:“这条街我家的,禁止谈恋爱。”
俩人吓一跳:“神经病!”
余尧冷笑:“哼!”
小情侣:“…………”
奇怪的人,这年头碰见了得躲着点,保不齐精神真的有问题,小情侣看他的眼光愈发惧怕了起来,加速离开这条路。
余尧看看左右都没了人影,终于动了——他后退几步,助跑,跳跃,扒墙头,翻进附中。
晚自修的教室仍旧灯火通明,余尧熟门熟路,抄小路来到了墙皮斑驳老实验楼。
“许跃。”
手电筒的灯光打进了闲置的实验楼,一只空易拉罐咣当旋转到楼梯口,被一只运动鞋踩扁。
“少跟我装神弄鬼,快出来!”
许跃穿着件道士服,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听是他哥们的声音,猫着腰从楼梯下面钻出来,一脸焦急,“你小点声,待会儿把保安招来了!”
他一身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奇装异服,跑起来咣当作响。
啪嗒,黑暗里燃起一束火苗,“哟,鬼都不怕,还怕保安呢。”
还有功夫担心保安,看来是没事。
余尧撩起眼皮斜了许跃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正说着,鼻腔中混合着香烟味,钻入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怪味,余尧捏了捏鼻子,皱眉道:“什么味儿?”
许跃:“大蒜。”
余尧:“…………”
许跃忙不迭把自己脖子上的大蒜项链摘下来一串,“挂脖子上的,兄弟也给你准备了。”
“滚。”
余尧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顺着楼梯往上走,手电筒扫向四周,“脏东西呢?”
“刚还在这,可能被我吓跑了吧。”
“电话里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是你幻觉吧?”
旧实验楼闲置多年,墙角结着层层叠叠的新旧蛛网,地上灰尘不知道有多少层,踩一脚能从地板荡到天花板。
这地方初中的时候常常是他们这群中二少年的逃课基地,现在,要不是许跃这小子突然犯病,非要来探索什么灵异事件,打死他也不可能故地重游。
许跃这人,属于那种又菜又爱玩,宜静不宜动的类型,一说话原形毕露,白长了一脸斯文相。
他此时非常激动,“怎么可能,余尧,你又不信我了是不是?老子要是糊弄你了这辈子走夜路都撞鬼!那东西还跟我说话了!”
余尧敷衍地哼了一声,“哦?说什么?”
“他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说这怕不怕,换你你怕不怕,我别是被脏东西给认错缠上了吧……啊,鼻子这么灵,不会是狗精吧?”
“怕就别玩,你可真闲。”地上扔了一张符纸,余尧咬着烟,捡起来抖抖符纸上的灰,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扯了扯嘴角,道:“吓跑,就凭这些批发来的玩意儿啊?逗你开心呢?”
他随手团起了那张纸,举着手电筒往楼上照。
许跃可听不得这些,煞有介事地说:“这叫有备无患,谁知道那脏东西是国产还是进口的,你可别跟我说什么也没准备啊,真故地重游怀念青春来了?哎哟——”
余尧上着楼梯,却突然站定,许跃踩着台阶噔噔噔地追上来,结果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嘶——你干嘛呢?这么硬,是不是又背着老子偷偷健身了,鼻子都给我撞扁了。”
余尧身长肩阔,在堆着杂物的狭窄楼梯口,把后面许跃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许跃看他像是被定身了一样,一动不动,半边脸映着对面教学楼里消毒灯的光,显得有点诡异陌生。他顿感后背发毛,吞了口唾沫。
“……兄弟,余尧?你怎么了?”
余尧目光微动,脖子转动了一个很小的幅度,沉声道:“准备了,放在一楼,害怕就去拿上来。”
许跃恨铁不成钢,“你你你你放一楼干嘛,我下去,你一个人在这成吗?”
余尧不耐烦:“少废话,赶紧去。”
“等着!”许跃咬牙,飞奔下楼。
余尧把嘴里的烟抽出来,在墙上狠狠按灭,眼睛在这个过程中变得通红。
深吸一口气,双唇翕动,指尖一挑,一道无形的风就从他的指尖飞出,霎那间穿梭过三楼每一个角落,落灰的窗帘在幽暗的光下奇异地扇动。
然而除此之外,毫无变化。
眉头紧皱又松开,他颤颤地收回指尖,在掌心蜷缩成拳,沉默了半晌,最终化作一声自嘲的笑。
真是魔怔了。
——
“余尧你个傻叉,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记错!老子在楼下找半天,差点被保安逮住!”
余尧却吹着江风,不为所动,一口气干了罐啤酒,才缓缓应了声:“啊。”
许跃气得快要原地升天。
想了想,又说:“后来怎么了,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我跟你说我真听到了,那东西就在我耳边讲的那句话……”
空易拉罐被哗啦哗啦捏扁,余尧烦躁道:“行了,什么都没有,别再提这事了。”
许跃:“…………”
许跃憋了一肚子气,不甘心道:“我今天住你家去。”
余尧无所谓,酒一口又一口不要命地往嘴里送,“爱住哪住哪。”
许跃看他两眼,忍不住劝:“别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失恋了。”
余尧皱眉,“烦,你特么怎么这么啰嗦。”
许跃狡辩:“别嫌哥们啰嗦,哥们啰嗦是关心你,待会儿开车有危险。”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余尧浓密的眼睫颓然垂下,还真有几分失恋的味道。
“?”许跃一愣:“咋了?”
余尧一转身,把车钥匙扔给他,转身坐进副驾驶:“开车。”
——
江滩是樟林市夏季的夜晚最热闹的场所之一,男女老少都爱来吹风散步,人流量大的时候,不乏小孩走丢的案例。
一群年轻女孩子发现一个小孩子逆着人群独行,凑上去问他,“好可爱的小朋友,你家人呢?”
小孩不哭不闹,不说话,长得很可爱,一头略长的白发很惹人注目。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他抱着个破旧的小皮球,很淡定地回望过去。
“爸爸、妈妈?”
他眨眨眼,对这两个词语表示不解。
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多天了,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还都不是很熟悉。
几天前,一个人突然把正在玩耍的他带走了,那个人说他是未来的自己,遇上一些麻烦事,需要自己的帮助。于是他跟随未来的自己来到了这个时空,可跟那个“未来的自己”也很少打照面——一个在白天活动,一个在夜晚醒来。
女孩子脸一下子红了,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改口问:“那是爷爷奶奶带你?或者你家其它大人呢?”
小孩垂眸,长而曲的眼睫毛像两朵小扇子遮住了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瞳孔,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道:“没有,我要走。”
说罢低着头要离开。
女孩尴尬地眨眨眼:“诶……”
旁边一对父女经过,女儿拿着仙女棒,甜甜地喊旁边的大人“爸爸。”
小孩歪着头看了半晌,突然回过头,对几个不知所措的女孩说:“谢谢,我去找我爸爸。”
女孩又眨眨眼,“诶?”
到没人的地方,小孩把皮球放在地上,伸出一只圆滚滚的手指戳了戳,轻轻喊:“顾眠。”
皮球动了动,然后再没了动静。
小孩子沉默了半晌,然后闭上眼睛,额头贴上皮球,眼前于是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里面有一个白得近乎透明的人。
及腰的白发静静地披散在他身后,闭着眼睛,银白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昏迷中也不得安宁。
小孩认真说:“顾眠,你醒醒,我就要找到我们失散多年的父亲了。”
里面的人还是没反应,小孩略感失望,睁开眼睛,黑亮的瞳孔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抱起皮球,坚定地朝不远处的两人跑去。
开新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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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