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榆安一直以为楼上没人住,因为自他入住以来就没听到楼上有发出过什么声音。
正常来说,即便隔音再好,楼上要有人不免会制造些诸如重物落地或大声交谈等动静,可哪怕很安静的时候宋榆安也没有听到过有什么声音。
可这会儿却传来弹珠的声音。
谁大半夜玩弹珠啊?宋榆安闭着眼,回忆以前看到过有人解释天花板发出弹珠声这一现象,好像是什么钢筋水泥之类造成的。他不太记得清,但说明这是可以用科学解释得通的,不存在什么灵异事件。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下午看的恐怖片,脑海里如涨潮般涌现一个个血腥惊悚的画面,哪怕他竭力克制不去想这些,指尖的心跳也没有慢多少。脑内循环重温恐怖镜头,他感觉这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格外热闹,哪哪都是“人”。
哪怕卧室门锁了也给不了他安全感。
又熬了二十分钟,宋榆安忍无可忍,掀开被子打开卧室灯,拿起手机拨电话的动作一气呵成。
盲音响了五六声,电话才被接通,对面过了足足三秒才传来一道茫然又明显带着睡意的声音:“喂?”
宋榆安能想象到段彦半夜被吵醒、一脸懵逼的样子。
不好意思了,上次你让我熬夜,这次换我来摧残你了。
他问了一个很脑残的问题:“你睡了吗?”
段彦这次过了起码有五秒才回他,不知是不是被无语到了:“……刚睡没多久。”
宋榆安又问:“你很困吗?”
“……我是该困呢还是不该困呢?”段彦咳嗽一声清了清嗓。
“你不困的话我来找你。”
“啊?找我做什么?”段彦揉了揉头顶的乱发,这一揉似乎把脑子里那根筋捋顺了。
这回轮到宋榆安沉默了。
段彦等了会儿没等到答案,贴心地说:“你过来吧,我给你开门。”
挂了电话的宋榆安立刻蹦下床,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隔壁,来到门口的时候又返回去拿了两件东西。
段彦打着哈欠把宋榆安迎进来,看到后者手里拿着的东西后,哈欠打到一半戛然而止。
“你还带红酒过来?”宋榆安手里拿的正是醒酒器和高脚杯,醒酒器里已经装好了四分之一的红酒。
“想喝了,要不要一起?”喝红酒助眠,两杯下去说不定能一觉睡到大中午。
段彦摇头。
把门关上,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手肘撑着身后的靠背,拿起下午随手扔在一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喜欢看什么?”他把遥控器递过去。
宋榆安接过,坐到他旁边,找到电影那栏,随便点开了一部。
见状,段彦小声自语道:“爱情片?”
电影开头的黑幕映出二人模糊的身影,宋榆安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大半夜把人吵醒,还要人陪着他睡不了觉,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看段彦撑着头半睁着眼心头浮起了愧疚,段彦也没有去问为什么大晚上来找他,仿佛大半夜被人叫起来是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困得话去睡吧,我喝完酒就回去。”
喝完酒趁着微醺或是醉了的状态,回到房间能很快入睡,不去想些有的没的自己吓自己。但实际情况往往是自己喝醉后不肯挪窝,直接倒在段彦家的沙发上睡到天亮。
段彦穿了件黑色的短袖,一只脚屈起,身子侧对着他却没在看他,闻言只是说了句“不困”。
电影播放了一段时间,段彦说:“醒够了吧,尝尝?”
宋榆安投入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经常会忘记时间,就好比现在他忘了自己带了红酒过来,也忘了醒酒的时间。没有怀疑段彦的话,他将醒酒器里的酒倒入杯子里,估量着剩余的量问:“真不喝?感觉我喝不完。”
“不了。”段彦说,“下回想喝酒了和我说,调酒给你喝,不过我就学了三种。”段彦身体坐直,拿出手机给他看自己拍下来的成品。
“你加入调酒社了?”宋榆安凑过去看照片。
“对,每两周上一次课。”其实他就去过两次。
“挺好看的。”宋榆安会拿别的饮品兑酒喝,仅仅只是会兑而已,更系统的调酒他不会。嘴角还残留着极浅的笑容,他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口。
“你喜欢喝甜一点的是吗?”
“嗯,我之前看过一款颜色特别像深海,酒面还会着火的。”宋榆安往旁边沙发摸,没摸到手机,又拍拍口袋,发现还是没有,“我手机没带过来,我记得有保存图片的。”
“加伏特加,或者别的烈酒就能着火,”段彦说,“去拿呗,几步路的事。”
宋榆安沉默片刻,放弃得很决绝:“算了,等我记起来再发给你看。”
“别怕,要不要我陪你?”段彦一脸真诚。
“谁怕了?”宋榆安瞪大眼。
“嗯嗯是我是我,我一个人待在这会害怕的。”段彦非常流利地承认了,面上完全不虚。
宋榆安咬牙切齿,把手上的高脚杯放回桌上,以免自己怒火中烧拿它当武器:“你又嘴欠了是吧,惹我你有什么好处?”
“逗你呢,别生气。”段彦眼尾上翘,笑容自带风情,“看你气得圆滚滚的特别……”
“你烦死了。”宋榆安不会说什么脏话,骂人反反复复就那几句,看段彦表情就知道十分没有威慑力,他只好上手把段彦嘴捂住,怕他嘴里又蹦出什么惊骇世俗的言论。
段彦见好就收,手动给自己的嘴巴拉上拉链,宋榆安哼了一声,拿起酒接着喝。
电影情节无聊,段彦看不下去,捞过手机点开朋友圈看看大家有什么夜生活。
结果最新一条朋友圈居然是他爸。
倒也没发什么,就是转发了个关于泡茶的公众号文章。老爸很少发朋友圈,一发全是这些。
段彦神色复杂,搜了一篇名叫“如何越活越年轻,这八个身体养护细节必须早知道”的文章发给他。
下一秒,他就收到了老爸的关爱慰问电话。
段彦接通,先声夺人道:“爸?这都几点了你还不睡?”
旁边的宋榆安闻声看了过来,对这对父子大半夜打电话唠家常的行为表示不解。
“你不也没睡吗?还给我发那什么破文章。”对面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年轻人熬夜正常,您一大把年纪就歇着吧,还有,现在商业精英人士不推杯换盏喝酒改喝老年养生茶了吗?”
“……又要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了吗,你回来那天咱俩练练,我保证不打死你。”
段彦他爸年轻时学过拳击和散打,到现在每个月都还在锻炼,段彦学的格斗技巧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教的,每次对练的时候他爸绝不手软,乃至段彦和他练完都一副半身不遂的样子,他合理怀疑他爸借着这个机会揍他出气。
段彦真是怕了,他可不想被打成茶饼,赶忙转移话题:“别,我开玩笑。我妈是不是睡了?”
“她十一点半就睡了,就你和我有这种不良作息。”他爸又在点他了。
“别扯我,我作息好着呢。你是不是又在喝茶?”段彦听到那边有杯盏碰撞的声音。
“刚加完班回来,睡不着,听听书。”段父问,“你大晚上不睡觉做什么?”
“我在看电影,”段彦说,“和宋榆安一起。”
“叔叔好。”宋榆安这会儿不能当不存在,和电话那头的段父问好,凑得太近,肩膀半靠在段彦身上。
“榆安啊,晚上好。是不是段彦缠着你不让你睡觉?他烦,你别理他。”段父损起儿子来可谓得心应手。
宋榆安干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其实是自己事多?段彦就是个受害者。
“我哪有,你少损你儿子,”段彦闻言立马接话道,“你快睡吧,明天不还要上班么。”
“呵,我明天放假。”
“……没话聊了啊,挂了挂了。”
对面几乎在他说完那一刻就把电话挂了。
“嘿!”段彦瞪着手里的手机,多大的人了还和他看玩谁先挂电话的游戏,“幼稚。”
“你爸加班?”宋榆安问。
“是啊。”段彦说,“有时候加班回来过了生物钟就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客厅喝茶看电视听书,这生活太老年了。”
宋榆安笑了声,醒酒器里的酒见了底,他手上是最后一杯。他嘟嘟囔囔说:“这电影不好看。”
“不是你选的吗?”
“我随便点的。”电影归属于文艺爱情片,宋榆安评价电影里两位主人公,语气颇有不满,“明明喜欢,却不说开,反反复复这么纠缠拉扯,各种意外误会最后把热情都给耗没了。”他看了眼进度条,预感在一起是无望了。
不完美结局是文艺片的主旋律,很多编剧觉得结局不带点悲剧元素就达不到效果,感情得不到升华,往往一通看下来宋榆安想吐血,这也是他不怎么喜欢看单纯讲爱情的电影的原因。
段彦想了想:“每个人性格不同,行事作风也会受影响,不说开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我知道。”宋榆安扶额,头有点晕,脑袋歪在一边,视线里的东西开始模糊,“我就是看着累,纠缠不清的,把我看困了。”
“所以你喜欢直接说清楚是吗?”
“嗯?”宋榆安思绪有些迟钝,隔了好久才说:“总好过什么都不说吧。”
“不过有些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我吧……比较被动,总是要等别人来说。”宋榆安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随意扯了扯,把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段彦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每一个表情变化,脸上表情很淡,良久后才说:
“别喝了,睡觉吧,不是困了吗?”
听到这句话,宋榆安思维滞涩般反应了一会儿。他不想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段彦这只有一张床,所以他在考虑怎样让段彦给他一床被子,他好在沙发上度过这一晚。可没等他开口,段彦像未卜先知,轻易截断了这种可能。
“别在沙发上睡,凉,去我床上睡。”
宋榆安陷入长久的沉默,起初他的目光目光往他这边偏移了一点,后很快垂下了头,眼皮连同视线都挡了去。段彦不清楚他是在认真思考还是在发呆,这话说完,他的心不免因为蔓延的寂静开始乱了起来。
“噢。”宋榆安发出短促的音节,眼睛抬起,然后又重复似的点点头,好像是才反应过来。
段彦侧首仔细端详他的脸,试图找出他喝醉的证据。
宋榆安喝酒不上脸,醉了比往常更安静,也更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鉴于他平时话就不多,往往很难被人看出来有没有喝醉。
他们曾经在大晚上偷喝过酒,初中背着老师托请假的朋友带烧酒回学校,宿舍早晚都会有宿管查寝,在宿舍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他们跑到了大礼堂后面。
那晚学校刚举办完晚会,闹腾得很,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短暂的消失,只要出去散会儿味,卡在宿舍关门最后时段回去就行。
蒸馏酒度数高,段彦尝了几口就没再喝,太烧喉了,宋榆安喝了几口就醉得不行。
段彦是看他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才发觉他醉了的,一声不吭和蘑菇一样蹲在地上不起来,问什么只会嗯嗯嗯,这一闹过了门禁时间,宿舍关门了,搞得段彦只好把他从地上拔起来偷偷薅出学校。
学校不能待,家里不能回。在见识过宋榆安“S”型走姿差点一头莽到大马路上后,段彦撑着他的身体,用手揽住他的腰把人禁锢住,不然照他这样不看路,又要被凸起的地砖绊个踉跄。
两人路过小公园后在长椅上坐下醒酒,段彦喝了几口也有点晕,但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脑袋还算清醒。
他们坐了很久,手上拿着附近便利店买的牛奶一点点喝。宋榆安坐得累了就把头靠在段彦肩上以充当靠枕,毛茸茸的头发在肩膀上蹭了蹭,宋榆安把头埋在他肩窝里说他肩膀好膈,枕着不舒服,但最后也没有把头挪开。
后面段彦肩膀僵了都没敢动一下。
就这么看,安静的宋榆安正常得很,要不是身上浓郁的酒味,段彦会以为他根本没喝醉。
现在也是,段彦找不出他喝醉的迹象,坐在那里仿佛清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但段彦知道他确实有些迷糊了,不然也不会答应要在他这睡,自己……好像在趁人之危,但只是盖被子纯睡觉而已。段彦拿过他手里的高脚杯放到桌上,没等他有何作为,宋榆安已经起身朝他房间走去了,那势不可挡的步伐把段彦看得一愣一愣,寻思这酒把宋榆安主动那门窍给打开了。
他连忙跟上,走到半路发现忘记关灯,脚步一拐走去关了灯才回到自己房间。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宋榆安已经盖好被子闭上眼睛了,侧卧着把脸埋在被子里,一副已熟睡的模样。
这到底是谁的卧室?
要不说宋榆安还是保留一丝清醒的,贴心地给他留出半边空间,段彦哭笑不得地在他身侧躺下。
咔嗒——
卧室陷入黑暗,段彦借着窗外微薄的光亮,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静谧的夜晚和难得的靠近给平日压抑在深处的心绪释放的空间。
喜欢上宋榆安是在初三时发觉的,段彦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他还记得那天太阳很好、很明媚,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宋榆安露出的侧脸上。
耀眼的光同时也刺目,宋榆安眉心不自觉拧起,睡得不太舒服。
注意到这点的段彦忙把窗帘拉上,打瞌睡的人眉头舒展开来,小猫似的动了动脑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不动了。
段彦就在旁边看着他睡觉。
趴在桌上睡觉是学生时期常有的事,宋榆安睡觉时永远会面向段彦。他们坐在靠墙的那列,段彦知道他是不想被人看见,只给别人留个后脑勺。
身上的外套是段彦给他披上的,衣领盖到了头上,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为什么这么做呢?
段彦思考几秒后得出结论——他想独占这份光景。
他的手不由自主抬起,想去碰他的脸,想抚他的眼睛,让长长的睫毛在他指下颤抖。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电光火石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奇怪,种种想法施加在自己好朋友身上有多么荒谬。
他朋友很多,可他不会对其中任何一人产生类似的想法,光是想想就有些反胃。
可落到宋榆安身上就不一样了。
事情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脑海猛然过了不知多少念头,他的手始终僵在半空,不敢往前伸,也不想缩回去。
他的心跳像踩实的油门,像酸胀的气泡水,比窗外传来的人声还要喧嚣,他甚至怕自己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把宋榆安吵醒。
杂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很突然的,段彦心底有个声音在问:
“我是不是喜欢他?”
穿过微张的五指,段彦看到宋榆安眼睫颤动,慢慢睁开了眼。
宋榆安盯着近在眼前的手,迷糊地直起身:“你伸手做什么?”
“……刚想叫你,你就醒了。”段彦从善如流地把手收回来,但语气还是有些僵硬。
刚睡醒,还犯迷糊的宋榆安没发觉这一点,抬头发现教室就剩下他们两个,讲台上方的时钟指向十二点,放学放了有半个小时。
“怎么不早点叫我。”
“这不是看你睡得正香嘛,没事,我们现在去饭堂正好错峰吃饭,不用跟高一高二那群饿鬼抢得你死我活。”段彦如往常一样和他开着玩笑。
宋榆安率先站起,段彦跟在他后面。
刚才的问题他没有再去想,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走出教室的时候宋榆安余光没见人,脚步微顿,偏头往后看。段彦迈大步伐走到他旁边,和他并肩。
彼时的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成为同桌兼舍友已经三年了。
世界上当然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同个学校班级宿舍是他们父母安排的结果,只有同桌是自己找老师用成绩求来的。
小升初他们考进同所学校,可初升高就不一样了,两人的成绩差距注定他们不会上同一所高中。
段彦不肯,他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压根不想和宋榆安分开,他曾任性又幼稚地想要写下和宋榆安一样的报考志愿,被后者坚定的否决。宋榆安认为段彦应该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学资源,而不是在这耍性子说不要分开。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不然以段彦他妈的脾气,肯定得把段彦脑袋砸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段彦妥协了,冷静下来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在耍性子,和以往的理性背道而驰。
恋慕让他冲昏了头脑,他躲在房间平静地审视自己。分隔两校也好,他可以借着这段时光压抑这段感情的萌芽,想着或许长时间不见,来往变少,感情变淡,他就不喜欢对方了。
毕竟,修成正果太渺茫了,如同孤独的守塔人站在岸边凝视着海平面,一眼望不到尽头。
可事实上,他低估了这份感情在他心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