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的双眼通红,却强忍着不肯落泪。樊凡不记得曾经见过江远这样,即便是上次被她误解痛斥的时候。她一阵难过,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抬手想要抚上他的脸,江远却别过头,继续说道:
“我想过好几回,如果她不在就好了……没有她,我们早就可以在一起,生活得很幸福……然后,她真的就不在了……”
江远终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眼泪。有几滴泪水落在樊凡的手上,先是滚烫,然后又变得冷凉。樊凡的心如在九万米的高空,随着江远的剖白,不断下坠,下坠……
“我只想着自己,想着生在这个家庭我有多不幸;其实相比很多人,我的人生已经很顺利了。他们养育了我,供我读书,没有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我的现在。包括你,没有他们,我们也不可能相遇。”
樊凡千言万语的反驳,在这深重的自罪中丧失了力量,她的心绞作了一团,只能不断重复着:“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江远已经收住了眼泪,声音凄苦中带着坚定:“我没有资格过幸福的生活。”
“那我呢?我也没资格幸福吗?”樊凡对江远的怜惜变成了对他们关系的绝望,“因为要满足你的道德感,你可以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你这样伤害我就不觉得愧疚了吗?你这不只是在惩罚自己,你也是在惩罚我。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江远笑容苦楚:“你会幸福的。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幸福,也许还能过得更幸福。你跟我不一样,你天生就是要幸福的。我没见过有什么事情是你过不去的。最坏的情况你也能做好,你比我强多了。你不必跟我一起受罪。”
江远说了很多,樊凡却只听出了一个意思:江远要跟她分手。
樊凡紧揪着江远的衣襟,好像这样才能有一点力气,她咬牙切齿:“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江远,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已经三番五次地辜负我了!你不可以这样子的!”
江远嘴唇翕动,话音还没完全落地就被樊凡喝止了:
“住口!不要再说什么对不起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已经听到恶心了!” 樊凡暴怒。
江远彻底放弃了挣扎,默默承受樊凡暴风骤雨般的愤怒。
樊凡唇齿之间满溢着深切的恨意,又不知到底要恨谁。是江母吗?她活着的时候不让他们好过,过世了竟然还是阴魂不散。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呀。
或者是江远?他貌似道德立场坚定,其实一直软弱不堪。可是他也是跟自己一样在受苦呀。眼前的江远,从来都挺直的脊背微塌,眸光深敛,如被什么东西钉死在了他母亲的墓碑上,不言语也不动弹,一副受难者的样子。
责骂的话堵在樊凡的喉间,又一点点消失掉,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望。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理解他,包容他,一次次被他放弃后又主动走向他。这对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她爱他,也因为她坚信他值得自己的爱,所以她愿意积极奔赴。
可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樊凡第一次质疑自己。自己跟西西弗斯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这个男人,外形完美,才智出众,道德完善,在很多人眼中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偶像级人物,她也因为这一切深爱着他。可是他们的爱有意义吗?
他们的爱就像那个大石头。她费尽气力把它推上山顶,可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着,每次都在她以为要抵达终点,稳稳站住的时候,轻轻一推,让一切前功尽弃。
再怎么相爱也会累的啊。我也会累的啊。樊凡泄了劲,松开手,失神地望向江远。四目相对间,江远眼里燃起了决别的火花。他重又抱紧樊凡,俯身狂乱地亲吻她,直到嘴唇被樊凡咬出血来。
“你不能再用这招啦,”樊凡退后两步,看江远的脸迅速褪去了血色。她伸出手指擦掉江远唇上的鲜血,幽幽道:“对不起。我是人,我不想做你道德的祭品。还有,这回是我说对不起了,我们扯平了。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