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里对那位六殿下有所顾忌,第二日李吉星并未去学堂,反倒一大清早就到了平宣侯府。
他到时,谢相呴果然已经起身用过早膳,现已在屋中读书。
已是春日,外头暖意融融,故而踏进谢相呴屋中后,李吉星难免被热出一背的汗,拿锦帕擦过额头后,才敢再靠近些:“相呴?”
不过两日未见,谢相呴的面容又苍白很多,因为那日晚上受凉着了风寒,他还有些咳嗽,只侧头看李吉星一眼,便不住侧头咳,一阵后才吩咐人为李吉星斟茶,又请他坐下。
李吉星在他面前坐下后,他也并不看他,依旧执笔写自己的字,直到李吉星终于耐不住性子出声问他:“相呴都病了,还要写这一日的字?”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谢相呴专注落笔:“我因病不能外出,已耽搁了学业,练字自然不能停。”
“这么努力做什么,我只担心你累着自己,”李吉星不以为意:“你以后同我在一起,我定不准你再做这些糟蹋自己,天天带着你四处玩——”
话未说完,觉察到谢相呴在看他,李吉星终是收了话,又想到什么,刻意看了看谢相呴:“对了,怎么不见你带着我送你的那只白玉狐狸?相呴不是很喜欢那玩意儿么?”
……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李吉星平日里可不是这样仔细的人。
谢相呴不动声色答:“这几日未戴,下人收起了。”
“原来是这样。”李吉星看着他垂眸认真的模样,脑中却不断浮现那个清晨,谢相呴同肖嘉佑还有李宿在一起时的笑容,李宿那个贱人……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不住脱口而出:“相呴喜欢同那个叫李宿的一齐玩么?”
一滴墨氤氲开,谢相呴心绪纷乱,但仍将心寸寸沉下去,并未回答,只反问李吉星:“我倒不明白他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要你这么欺负他。”
“我就是看不得他。”李吉星换了姿态,语气也变了,堪称咄咄逼人:“怎么,相呴觉得我行事太过?”
他定定盯着谢相呴,等他说一个肯定,若是如此,哪怕得罪六皇子,他也不会放过李宿。
可谢相呴只一言不发,又写了会儿字,等到墨干才下逐客令:“我有些累了,稍后喝药便去歇下。”
“相呴……”李吉星显然还有话要说。
谢相呴看着他。
谢相呴是他的,是他父母兄长为他定下的夫人,从头到脚都是他的,心也应该是。他怎么敢违逆自己的心意,怎么能背叛自己?怎么对李宿笑,怎么能——李吉星开口:“你以后不要和李宿说话了,我不喜欢。”他要是再敢来找你说话,我就打死他,也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长久的沉默后,谢相呴微微颔首。
他的脸实在太白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就像一对黑洞,让人不敢再看。
“那你好好休息。”李吉星攥紧了手里的白玉狐狸,终究是没交过去,只道:“待你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学堂。”
谢相呴再度“嗯”声应下,待他走后,才不觉攥紧手下的纸张。
他方才也许只一句话,便会让李宿不好过,他知的,知晓李吉星将自己当作他的一个物件,绝不容忍他人沾染……
想着这些事情,到底耗神,头又发疼。谢相呴不由闭目,沉思片刻后,道:“请兄长来。”
此后数日,大概始终顾忌着六皇子,李吉星不再那样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李宿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但再过一些时日,察觉到六皇子并没有再找他,李吉星也放松下来,只当前者是一时新鲜,叫李宿如先前一样,时不时挨一个巴掌、被踹一脚,课业也还是要交予钱夫子,学堂里更没人再同他说话。
快到年关时,安都总算下了好大一场雪,钱父子便不再让他们来学堂,反而叫人开了清初楼的门,领着他们去赏梅,要每人各自写三篇不同内容的文章。
虽是他带来的,可他本人并不管事,只在清初楼露了一面便离开,说下午再来,大雪严寒,众人哪有心情真的赏梅,梅家兄弟干脆在亭中支了炉子,让身边小厮陪着打叶子牌。
李吉星并不太会玩这个,有点迟疑,他身边小厮倒是积极:“这些小人都玩过,没一个不会的,公子这么聪明,教上两局就好了。”
如此一番劝说,李吉星方才坐下。
谢相呴站在一旁看着那小厮,虽然不懂其中门道,但见小厮的动作行云流水,介绍起来也是滔滔不绝,微微低眸,仍不语静观。
小厮说得不错,李吉星很快学会叶子戏的规则,几人开开心心打起来,他运气倒也不错,每过一局,谢相呴都能听到他的笑声:“哈哈哈,我又赢了!”
小厮也频频附和:“公子真厉害。”
梅长庚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最后直接一撂牌:“不玩了,没意思。”梅臻远倒是一贯的无谓,扔出一张牌:“你身边这人倒是挺会玩嘛。”
李吉星看一眼小厮,小厮立刻收敛起笑容,低头不敢说话。
李吉星方才轻哼一声:“是我运道好。”他说罢侧身踹小厮一脚:“叫你多嘴,招人烦了吧?滚去外头站着。”
雪下得正大呢,小厮面色为难,还是缩着身体站出去了,李吉星方才劝梅长庚:“别扫兴啊,输不起吗?继续玩啊。”竟是意犹未尽。
梅长庚冷哼一声,仍要起身,谢相呴却忽然道:“我来吧。”
他安静了好久,突然要加入,众人倒是诧异,李吉星却已不管这些,居然连平日的热络也去了,忙招手:“来来,快来!”
谢相呴在梅长庚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方才旁观时,他已将规则牢记于心,但真正摸到牌,仍像完全不会一样,稀里糊涂地拦着梅长庚和另一个小厮的牌,放着李吉星赢,有他在这里胡搅,梅臻远终于也是玩不下去了,向梅长庚招手:“回府去,傻子才在这里受冻。”
李吉星忙道:“别走啊!”
他目光移向谢相呴,发觉他也有要走的意思,直接拽下谢相呴,将他甩到椅子上:“你可不准走,陪我玩个够。”
谢相呴后背被砸得生疼,见李吉星不再装得人模人样,暴露本真,只是坐好,对亭外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厮说:“进来吧,陪你们家公子玩会儿。”
李吉星面色稍霁,才重新坐下,又欢天喜地拿起牌:“这还差不多,那两个人小肚鸡肠,输不起罢了。”
谢相呴不答,小厮忙笑:“公子说得对。”
又玩了会儿,发觉谢相呴只会和稀泥乱出牌,李吉星也渐渐对谢相呴不满起来:“相呴,你怎么玩的?”
谢相呴抬眼看他。
李吉星轻啧一声:“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这个牌玩得这么糟糕。”
发觉谢相呴看着自己,他难免有点收敛:“总之……”
“是你玩得太好,我都有些跟不上。”谢相呴打断他的话,忽然说。
李吉星大喜过望,笑得灿烂:“是吗?我也是头回玩这个,以往叫人看八字,都说我是家里的福星,从前不觉得,今天倒真有点这个意思。”
谢相呴扫过桌上其他两个小厮,他们方才明里暗里喂了不少牌,闻言都心虚地垂下眼去,他方才看向哥哥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人:“你过来替我,陪二公子玩个尽兴,正好我去找肖兄赏梅。”
对方犹豫着:“可是……”
“叫你来就来。”李吉星不满道:“没见过这么不听主子话的。”大概赢得开心,语气也有点飘飘然:“相呴,你还是不会管手下人,以后我再好好教你,看他们还怎么敢吱声。”
谢相呴但笑不语。
小厮被一通训斥,又顾着谢相呴的面子,再度向他请示后,方才坐下。
谢相呴终于能脱身,独自出了亭子,回头看一眼,李吉星已顾不上他了,只专注盯着叶子牌。
肖嘉佑不怕冷,寻了个僻静的场所,对着雪景画梅花,见谢相呴来也不停笔:“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是太无趣,委屈川明你了。”
谢川明见他已将梅花风骨画出了七八分,出声夸赞:“肖兄妙手丹青,神韵入画。”
肖嘉佑根本禁不住夸,笔都差点拿歪,想了想还是放下,转而到一旁换手炉取暖:“我听到动静,梅家那两兄弟似乎走了。”
“嗯。”谢相呴颔首,忽然问:“你见到李宿了吗?”
肖嘉佑一顿:“怎么忽然问他?”
虽然最初是谢川明将李宿介绍给他的,但后来他也没怎么见到谢川明和李宿说话,更在李宿嘴硬不承认自己不写课业后生出几分不喜,虽渐渐心里也生出几分怀疑,但终究因为事不关己,没有细究。
谢川明了然于心,只说:“肖兄,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肖嘉佑笑:“川明温文尔雅,待人有礼,进退有度,是我知己好友。”
谢相呴垂下眼去,声音散在风雪里,也足够清晰:“若我要说,事实并非你看到的那样,李宿是个很好的人,比我好上许多,肖兄信吗?”
肖嘉佑不觉愣住,半晌才错愕地问:“此话怎讲?”又忙摇头:“川明,你不要妄自菲薄。”
谢相呴只说:“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假象迷人眼,肖兄,有时只用双眼去看,是不够的。”
难得听他如此认真,肖嘉佑也不免听进去了几分,但仍然不解:“可我看你与他也算不亲近。”
谢相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点出本质:“因为你并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肖嘉佑有点惭愧,但还是诚实道:“他表现得确实有些糟糕了。”
不过因谢川明这一番话,到底迟疑,干脆主动提出:“不如我们打个赌?就赌他明年的私试能不能不再垫底。”
谢相呴看着雪景,眼底笑意浮现:“你未免太看不起他。那我要说,我要赌他的名次仅次于你我之下。”
“川明,你这样相信他?”肖嘉佑简直目瞪口呆。
谢相呴缓缓摇头:“并非我过分信任他,而是时势、事实都如此。”
“好罢,”尽管肖嘉佑还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但到底没有反驳,又道:“既是赌约,总有拿点东西出来做个彩头,若是我赢了——”
谢川明对他的心思明了,直接颔首:“那我便去我舅舅那里,把那幅前朝岑大家的《春晖雅叙图》求来赠你。”
肖嘉佑叹:“知我者谢川明也。”
谢川明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补充:“不仅如此,肖兄不是苦寻《遗世独立篇》已久?正巧,我前些日子知道了那孤本的去向,你既同我打赌,我总得拿出些诚意,那无论结果如何,介时我都将拿出此物,赠予肖兄。”
那书肖嘉佑已找了许久,就是要献给他外祖的,老人家年过半百,这桩心事已成执念,尽管明白谢川明要的不会少,但还是果断应下:“川明你如此手笔,实在让人动心,放心说你要的彩头吧。”
谢川明颔首,终于道:“若我赢了,我要你同李宿道歉,说明从前不该误会疏远他。”
肖嘉佑是真君子,言出必行,和他玩这种游戏,很值得。
“并且在未来帮他做一件事。只要他所提要求你能做到,那无论如何,都要践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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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