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是一年腊八。
这日学堂是要学生同家人一齐过节的,自然不来学堂,于是钱夫子便在前一日讲完课业后出题私试,要写解析心得,意在考察学子近来读书理解情况。
距离放学还有好久,收上这些回答后,他便当面在学堂中一一批阅,面上始终笑着,本是看不出谁好谁坏,但应了肖家的要求,最终还是将几位学生的答案按顺序理好,清了清嗓子。
顿时诸学子立即都回过神来,李宿亦然。
他读书已有好几月了,虽然中途有许多旁的事发生,但他却从未因此懈怠。也心知自己开蒙较晚,不比其余同窗所学丰富,更想知道自己还差多少距离。
故而说不期待今日私试的成果是假的,早先本想沉下心来继续看书,不过心头的紧张又时常冒出来,因此在钱夫子拿起那沓纸时便情不自禁放轻呼吸,出声都觉得有错。
“此次私试的第一仍是谢川明。”钱夫子极为满意地站起,向众人展示谢川明的解析心得,夸赞不断。
“谢川明的字是得了他舅舅彭学士的真传,理解也独到,放课后诸位可自行观阅学习。”钱澜一面翻着剩余的私试答卷,一面对众学生感慨道:“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能学到精髓,定是苦练过的,读书也应当如此,你们虽才随我念书,但须知莫向光阴惰寸功……”
李宿闻言不由望向他,见到他脸上有笑意,但很浅淡,而且虽然如此,眼底又一片黑沉,恍若漆黑的深洞,泛着空,似乎心底其实并不为此事感到很开心。
但并不能多看,因为李吉星也托腮望着谢相呴。他好像不准别人多看谢相呴一眼,尤其李宿。
由此,李宿收回目光,对于自己的心得愈加忐忑。
谢川明的那张心得写得极好,字是被夸惯了的,文书之间又工整有致,让再严苛的人来都挑不出半点错处……而且其实上头有几个他都尚且不完全懂得意思,默默将这些字形记在心底,预备回去问郭先生,李宿不再关注外界,专心等待着夫子继续评价。
由此,他自然也未察觉到谢相呴姗姗来迟回看他的目光。
只听夫子讲完谢相呴后再说肖嘉佑,说完肖嘉佑又按优评洪思松,接着是梅长庚、李吉星,梅臻远——
那么,最末等的便是自己了。
他已认认真真读了一年书,尽管已经足够努力,但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虽然心中早有预料……李宿极力让自己认真听着夫子的评价,说明他的不足之处。
“李宿的字倒是进步不少,”钱夫子执起他的私试结果,也微微颔首,李宿对此愈发惭愧,见钱夫子张唇欲言,更待认真聆听,可一声笑声很快划破了学堂里的安静,也打断了钱夫子要说的话。
似是克制不住,李吉星接连又笑出了声。
他自小被兄长李贞逼着练字,再不济也比李宿写得要好看,此时此刻自然笑得出来,更不惧钱夫子,直接了当道:“原来那是字啊,若不是夫子提醒,我只当鬼画符。”
钱夫子倒未斥责,也未否定,只道:“岂可语怪力乱神之词。”
李吉星闻言,愈发得意,讥笑着望向李宿。
倒也没旁的,他每日清晨都来得及早,一是为了在父母和兄长面前卖乖,二是为见谢川明,以及撕李宿的课业,如此,李宿日日都交不出课业,也不能说是李吉星所为,只得在面对钱夫子的询问时保持缄默。
而钱夫子起初还有意管教李宿,罚他挨戒尺,可接连几日都如此后,许是心灰意懒,便索性不管不问,同窗的梅家兄弟本就看不上李宿,至于肖嘉佑、洪思松之流更是以为李宿怠懒,肖嘉佑提醒两句后,更以为李宿嘴上不愿承认,渐渐也不同他说话了——这便是李吉星想见到的。
这个贱人,凭什么与他坐在一处?又凭什么打他?凭什么让谢相呴主动向他说话?
……此时再一望过去,看着李宿低垂的头,李吉星愈发畅快。
私试结果出来后,钱夫子便也不再留学生,提早放了学。
李宿今日不用去童府,记得来财叫他今日早些回去吃饭过节,便也立刻收起了旁的情绪,不再想那些不好的,拿起书袋便要离开。
匆匆走出学堂几步后,又想起有本书似乎落下,于是转身回去,却在屋外便听见里头的对话声。
“哥,你这次写成这样,回去祖父定要骂你了。”梅长庚道。
“怕什么,我后头不是还垫着一个?”梅臻远很是无谓。
不想梅长庚立刻轻哼:“那等卑贱之人,怎能与我们相比?只有下贱的东西才那样懒散,连课业都不去写,也学了快一年了,私试还乱七八糟,生生世世都下贱,兄长怎能将自己与这种货色混为一谈?”
“好了,”梅臻远不耐烦道:“别老拿我同那贱人说事。那下次我超过李吉星不就是了。”
……
李宿回到食肆,天色将昏未昏,尝鲜的人逐渐少了,店里的生意稳定下来,来财刚擦完一张桌子,李宿要来帮他,他忙挥挥手叫李宿先去吃饭。
李宿应下,往里走几步,又不觉有些出神。
“明日不用去学堂吧?”恰好罗荣娘也送走一桌客,靠近问李宿。
李宿才回过神来,迟钝地颔首:“我留在店里。”
“也是,忙呢。”罗荣娘也不与他客气,反而拍拍他的肩,“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学堂有事?”
她的手搭在李宿肩上,不重,带着李宿往桌前去,还不忘回头招呼一声来财快滚来吃饭,等三人再加郭登楼都坐到桌前时,李宿终于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今日夫子私试我们。”
“嗯。”罗荣娘拿好碗筷,仍认真看着他。见老板娘不动筷,来财忙打掉了郭登楼举筷的手,于是郭登楼也不敢再动作,一时几人都望向李宿。
李宿脑中回想起那些话,不由默然一瞬,才道:“我排在最末。”
他是很羞惭的,说出这话都艰难,不止是为最末等的排名惭愧,而是为又使同他一般的人蒙羞了更难受。
梅家兄弟觉得卑贱之人天生懒散,不足与他们相提并论,可是什么是卑贱?……他们难道不都是人?
“我当是什么呢?”罗荣娘却一笑了之:“谁指望你一下拿个第一?”
郭登楼亦道:“你才开蒙,顶天算也就学了一年,和他们没得比,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少爷公子,早的三岁便念诗,晚的五岁也开蒙了,真让你排到前头去才算稀奇。”
他们皆是安慰,快速吃过了饭,李宿又去前堂帮忙。
他因为要读书,现在很少在店中,便叫罗荣娘停了他的工钱,饭钱便从以前的工钱里头扣,等放课后他赚钱来补。但即便问过,罗荣娘也不肯告诉他里头的详细计算,只说够了够了,不要他再多做,李宿知她是不愿让自己多想,便也在闲时尽力干些活。
等关店打扫完厅堂后,李宿便在院里背书,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见罗荣娘拿了件披风来:“改了改,应该合适。”她给李宿拢上,看了一眼才点头:“刚好。”
“这是……”李宿要问。
“怕你着凉。你背书就是,好歹寒冬腊月,也不晓得多穿一件。”罗荣娘说话间,又拿出一盒香膏,掰过李宿的脸用手大开大合涂抹起来:“说了不涂吹风刮得脸疼,掉皮多难看?总是忘记。”
等李宿一张脸被她揉来揉去将香膏摸了个均匀后,罗荣娘抬头望着天,反说:“今日不是因为排行末等才那样的吧?”
又见李宿被说中心事的模样,她才缓缓开口:“自年初你家婆婆走后,你回来精神便不大好,似乎也一直不开心,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们,问你是不是那些公子哥在学堂里欺负你,你也总说没有。”
“没有,钱父子对我颇为照顾。”李宿答。李吉星与父母的事,他不愿让罗姐姐知道,并非是把她当作外人,而是不想她操心,故而一直瞒着。
书读的越多,他的确也明白更多道理。
恃强凌弱自古至今从来都有,李宿不想再给身边的人惹祸……他不想害罗姐姐。
“哪能没有呢?这一年我都看在眼里。”罗荣娘轻叹一声:“我不信那些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摸摸李宿的头,道:“送你去那儿读书是幸将军的安排,我不好说什么。但安都富庶,咱们也是勤勤恳恳干了一年,赚了不少,要送你去其他学堂小事一桩,你好好想想,要不要换个学堂?”
夜风呜呜,腊月的安都湿冷非常,李宿沉默片刻,忽然问:“姐姐,你觉得幸将军为什么要送我去钱父子那里读书?”
罗荣娘搓搓手取暖,垂眸:“你就当自个儿是块铁,要被千锤百炼才好?可你是个人,不是块铁,阿宿,你是个人啊!”
说到此处,她语气不由有些激动,深深呼吸,才又别过头去,脸藏在说话散出的白色雾气里。
李宿缓缓摇头:“……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罗荣娘恨不得伸手掐他的脸。
李宿又道:“幸将军,若不是有他,我们北人或许都已经死光了。我虽然只和他相处过几日,但也敬佩他的为人,我感激他和幸大人,就像感激姐姐一样。”
罗荣娘不再言语了。
又站了一会儿,她终于道:“那你答应我,若是熬不住了,要同姐姐说,好吗?”
李宿认真点头。
他背完书,又写了两份课业,方才睡去。
第二日腊八,店里早早订出了好几桌,十分繁忙,他早起便帮忙做活,中午和另一个伙计换了休息,便回屋中拿起一份课业去了钱府。
钱夫子的确对他颇为照顾,他没有瞎说。其实被李吉星连撕了几次课业后,他便想出了法子——写两份课业,一份当晚就送去钱夫子府里请他指教,另一份第二日带去给李吉星撕。
所以其实这一年里,他大半时间都真的交了课业,只是只有他和钱夫子知道而已。
今日钱夫子想来也要休息,李宿便只请小厮帮他交,没有进府。又额外给了小厮些打点钱:“有劳大哥每日替我通传,今日过节,请大哥吃些酒。”
小厮闻言,果然高兴应下,保证会稳稳妥妥送去,李宿方才谢过离开。
钱府离食肆还有些距离,穿过街巷,延经河岸,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安都河流众多,人们又总兴这一日团聚赏玩,因此现在游人甚多,皆是眉开眼笑。
李宿原本不准备驻足,却在其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川明裹着身青色披袄,身边并未跟着他那个小厮,站在街边一处招牌下,不知在四处张望些什么。
——
谢相呴见人已被甩开,总算放心些许。
他转头要走,却被急忙路过的人撞了下,本就不注意,一个趔趄几近摔倒,正往地下撞时,一只手忽然托住他,叫他能稳稳站定。
谢相呴道完谢,回头看去,才发现是李宿。
李宿也将手松开,道:“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顾不上说许多事,谢川明只眼尖地瞧见自己一直注意的那抹月白袍子快要消失在视线中,连忙道:“我有急事,不奉陪了。”
说罢,他便朝人群中流去,李宿原本要走,却见到地上掉落的一枚白玉狐狸,捡起再唤他,许是周围过于嘈杂,谢川明似乎也没听见,再无反应。
跟随许久,谢川明已有些接不上气,终是见他们停在了墙下,也能听见二人对话。
“他们当真在那园子里?”还未等身边的小厮回答,月白衣袍的俊俏公子先“唉”地叹声:“他们要是在梅林饮宴,要我作诗肯定输定了,真真咽不下这口气!气煞我也!”
仔细听来,其实他的声音过于尖细,体型相较寻常男子也有主动不符,更不似生暗人,这已很好辨明,连同她身边的小厮都是女扮男装。
作诗?梅林饮宴?
谢川明顿时了然于心,他最初在街上看见公主,原本只是想冒险试试,但未曾想时机这样快到来——
“殿下……”放匀呼吸后,谢川明终是轻声开口:“可算追上殿下。”
突然听得他的声音,女子疑惑转头,却见半大个孩子,生得倒是好看,苍白的脸上全是因疾跑而激起的红晕,似乎还有些面熟,只举着一方丝帕递来,光是这动作之后,又没力气说话了。
再仔细悄悄那丝帕,颜穆珍总算回过神来,轻拍身边婢女的头:“你干的好事!换了男装还带这些作甚?万一叫人发现了就完了!”
婢女闻言,也回过神来,顿时羞愧不已,连连向公主求情,好在颜穆珍很快松口,婢女又见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总是谢着接过了丝帕。
至此谢川明才喘过气来,恭恭敬敬对面前的平穆公主解释:“昔日在挑菜宴上有幸见过公主,得以认出,恐丝帕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于殿下无益,才冒犯送来,请公主责罚。”
颜穆珍听着他说话这样,忍俊不禁:“谁教你一个小孩这样老气地说话的?你是哪家的孩子?”
谢川明答:“回殿下,家父平宣侯。”
“我想起你了。”没有思索太久,颜穆珍很快想起,语气也惊喜了些:“挑菜宴上得官家赞赏的那个谢川明,是你吧?听说你四岁便能在家宴上作诗,是真是假?”
这便成了——谢川明压下心中的雀跃,只谦虚答:“那时不过胡乱写的诗,不想此事竟传入殿下耳边,叫殿下笑话。”
“你天生聪颖,我岂会笑话?”颜穆珍与身边的婢女交换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又问:“那梅林赋诗,你可能行?”
谢川明答:“若殿下信任,自然。”
随颜穆珍入了园子后,谢川明才得知内情。
原来此宴是官家幼弟贤王所设宴会,贤王又不似六殿下那般喜爱招勋贵子弟陪他游玩,此人今日只宴请皇室宗亲。谢川明到底不是宗亲,不好堂而皇之进去,故而颜穆珍又唤人给他取了幂篱遮掩面容,只称他是自己的书童,方才大摇大摆进入宴席。
谢川明常随父母兄长赴宴,皇室中人也大多识得,对这位贤王却是头一回见。
虽是官家胞弟,他年岁却小官家许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与官家有几分相似。谢川明意在公主,故而只在行礼时悄然看了眼记下容貌,便随动作垂下眼去。
“皇叔,”颜穆珍扫视一圈,面露疑惑,问:“小六呢?他不是一向喜欢玩吗,方才去了何处。”
“他坐不住,刚溜了,应该还在园子里。”贤王并不遮掩好奇,始终打量着颜穆珍身后戴幂篱的孩童,又见颜穆珍有意遮遮掩掩,不由失笑:“小珍,你后面这男孩……”
听了他的问话,颜穆珍闻言轻哼一声,拿出说辞:“本公主的学问可是爹爹都夸赞的,今日便不欺负你们了,只叫身边一书童同你们玩,若是连他都赢不了,便也别想赢我了,都通通向我认输,可还成?”
见那男孩此时已经端端正正在颜穆珍身后坐下,贤王只一笑,也没了异议:“都听小珍的就是。”
——
只见到谢川明随两个少年一并进了园子里,李宿再想靠近,便被园外的护卫拦住:“站住,你是何人?”
李宿停下脚步,答:“送东西。”
“你是哪个府上的?”护卫又问。
李宿还未答话,却听见一道声音:“让他进来。”
面前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模样,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他身边的人将李宿领来后,他并未说话,只先上下扫视李宿一眼,才道:“怎么,你居然没随幸将军一并走?”
李宿并不知来人身份,也从未见过他,更不知他因何识得自己,只隐约猜测与初见幸英勋那次有关,答:“我并非幸将军府中人。”
“既不是幸将军府中人,那看来也不是来寻本宫的了。”那少年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便走。
虽说要走,可他步伐缓慢,分明是等着人追上前来告罪,但李宿方才虽已知晓他的身份,其实心中对皇室一切仍然不算清楚,只知晓皇室尊贵,可要论如何“尊贵”等种种,不甚明白,更是无从得知这些弯弯绕绕,故而依旧站在原地。
没了人配合,那少年就这样走了几步,面上笑意终是渐渐散去,直至忍耐不住发起脾气:“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蛮子!”
侍从忙问:“那小人去将他唤过来?”
“你既知晓,还不快滚去?废话连篇!”
于是半晌之后,李宿又被那跑回来的侍从带去一处亭中。
他不明所以,尚且懵懂,只见那少年靠着檐柱站立,背对李宿,语气冷冷,与先前截然不同:“见本宫不行礼,举止粗鄙,本宫如何治你的罪?”
李宿沉默一瞬,再无其他想法,终于缓缓行礼,但因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礼数,故而那姿态十分古怪:“请殿下治罪。”
他曾听幸将军提起过,那日知春园里的喜雪宴正是六皇子所办,幸英勋和梅家兄弟起争执时,他正与六皇子在楼阁闲聊兵法,才未得以顾及。
既然今日这位少年一见他就问幸将军,又如此自称,并不难猜,想必此人正是六皇子殿下。
行完礼后,只听得衣料摩挲声,大概是有人转身,再然后,周围却是静了一瞬。
好久,李宿才听到一声忍耐极了、却仍旧泄出声音的轻笑。
“起身吧。”六皇子平和了语气,慢条斯理道:“今日陪我玩开心了,便不治你的罪了。”
……
六皇子颜郜襄也数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第多少次将香包扔出去。
香包被狠狠掷进雪堆里,李宿如先前那样去捡,看着他的背影,盯了又盯,也仍旧未能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愤懑,颜郜襄终是忍不住问身边侍从:“真是个傻子?”
侍从有些为难,正要开口,李宿却已回身靠近,又将香包送回了颜郜襄面前。
颜郜襄面色一沉,抓起那只香包又是一掷,方才看向李宿,也与这动作一样,不知是第多少次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去。”
可他又失望了,因为那张脸上很是平静。
明明手都被冻红了,但脸上没有不耐,没有愤怒,更没有伪装……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颜郜襄在他要转身终是扯动嘴角:“罢了,不必去了。”
李宿闻言,又回过头来颔首,而后才问:“那,”大概是思考了下该怎样说话,他才开口:“殿下,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走什么?”颜郜襄挑眉质问:“和本宫一起玩就这样无聊?”
“并非——”
话又被打断,颜郜襄的疑虑先虽他悠悠的语气缓缓飘出来,“还是觉得本宫羞辱于你,不堪忍受,找机会告辞?装得可真好。”
李宿闻言,却更疑惑:“羞辱?”
颜郜襄只觉他装模作样,干脆直接问:“装什么傻?本宫把你当狗呢!”
狗?
可是李宿思来想去,依旧不甚明白,他并未觉得他哪里被这位六皇子当作狗来看待。
颜郜襄见他的反应而后愈发烦躁:“扔出去让你捡回来,可不是逗狗吗?”
李宿想了一想,他的确也在狼群里和同伴玩过这样的游戏,有时候是他去捡,有时候是同伴的狼去捡,这难道不是很寻常的事?
李宿发自内心反问:“狗有什么不好?”
狗和狼长得相似,忠诚而热爱族群,只不过被人驯化而已,故而李宿对狗自然也有天然的喜欢,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回颜郜襄是真的默住了,他眸色沉沉,意味不明地盯了李宿好久,最后一次确定他没有半点作假虚伪的意思,终于突兀地笑了。
站起揽住李宿的肩,这个亲昵的动作明显叫李宿一僵,侧头看着男孩垂下的眼眸,颜郜襄忽然发现,他还挺好看的。
不是谢家那个生暗小儿子的那种漂亮好看,是另一种别样的……俊朗?有点算不上。潇洒?更是没有的。颜郜襄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大概那是种沉稳的宁静,像不变的山川。
“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颜郜襄半拥着他往前走:“叫什么名字?”
“李宿。”他虽不太适应这样拥肩搭背的动作,但也渐渐接受,渐渐放松。
于是正好方便颜郜襄搂得更紧,思索片刻:“文信侯府的?李贞他弟弟?”
李宿摇头:“他弟弟叫李吉星,我父亲是文信侯府的旁支。”
“这样啊。”颜郜襄本也不在乎他的身份,只为找个玩伴:“你说说,你走了要干什么去?”
“回店里做活。”李宿答:“我姐姐还等我回去。”
又问了他做什么活、什么店后,颜郜襄即刻明白过来,回身看身后的小厮:“去同他姐姐说一声,他家店里的生意本宫包了,让她弟弟陪我玩。”
说罢才问李宿:“可放心了?”
李宿颔首,但又说:“还要将一物送还给一人,他应当就在园中。”
果不其然,颜郜襄的面色沉得很快,比翻书还快。
他很是不开心:“这么说,除我以外,你还认识皇室中其他人?”
李宿摇头。
“那就不许去。”颜郜襄下了命令,这次不容反驳:“总之你要先陪我玩开心。”
一席赏梅宴毕,平穆公主大获全胜。
她靠着小小书童出尽风头,借此机会对平日里看不惯的宗亲多有嘲讽,直至神清气爽,天色已暮,才意兴阑珊,起身召谢相呴一并离席。
谢相呴略行一礼,原本已随她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座上贤王问:“小珍,都叫这男孩蒙了一天,现在也不叫他透透气吗?”
他心下一警,因无意结识贤王,也并不想露面,好在听道颜穆珍故作玄虚,才放下心来。
“皇叔,你这样可别吓到我的书童。”颜穆珍望谢相呴一眼,也不再理会贤王的挽留,拉着他的手便想直接离开,但贤王又道:“慢。”
颜穆珍停住。
贤王起身,亲手折了一枝含羞待绽的梅花,走到二人面前,递向谢相呴:“红梅都败给你的诗才,送你。”
谢相呴垂眼看向红梅,犹豫着没有伸手,颜穆珍却说:“无妨,我皇叔一向喜好风雅,既然是他相赠,你就拿着吧。”
谢相呴方才伸出手,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一些:“谢殿下。”
贤王一笑,不再阻拦。待出了园子,颜穆珍正想同谢相呴说话,却见小男孩已经缓缓摘下了幂篱,先朝前规规矩矩喊了声‘兄长’,方才注意到有个男子还站在外头。
颜穆珍定睛一看,略微愣神,只觉此人剑眉星目,俊朗端正,但眉头却拧着,哪怕是对着小孩神情也很严肃,好似有点古板,又有点无奈的关切:“你去做什么了?”
谢相呴看一眼兄长,又看一眼公主,却发现公主只大胆地盯着谢川杉,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斟酌着开口:“我不过一时贪玩,让兄长担心了。”
谢川杉闻言,原本还要再细问,才后知后觉发现还有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看清那人的容貌时,不觉也没了话语,渐渐垂下眸去:“……公主?”
颜穆珍为他的反应好笑:“便是扮作这般模样,你也认得出本宫?”
“自是认得。”谢川杉眼垂得更低,竟有些羞赧,恍若要闭上,未曾想因他的反应,颜穆珍更感兴趣,并无寻常女子的羞涩拘束,于是二人一言一语,竟又聊了下去。
只站在一旁,除却三心二意地关注着他二人说了些什么之外,谢相呴还有些出神地将目光移到红梅上,芳香散尽晚风中,夕阳照水,静悠涟漪,像少男少女忽然一动的心。
直至坐上回府的马车,谢相呴才发觉有些不对,侧头一看,腰上的白玉狐狸果然没了。
也不知是何时掉的,大抵是找不到的,虽然是李吉星所赠,但他当时收下此物,并非因为李吉星,而是因为……
大约是一整日都有些疲惫,再逢此事,谢相呴便有些丧气,但他很快又望向静坐在一旁面容带笑的兄长,又顿时恢复,出声提醒:“平穆公主再过一年便要及笄,想来官家近来也在择婿。”
谢川杉微微颔首,也心知肚明。虽说本朝驸马无实职,但要重振平宣侯府也不在这一代人中,当务之急是保住爵位,稳当袭爵。可纵然他确有这样的心思,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相呴是如何想到此事的,又是如何与公主结识的?”
如何想到此事?
自然是自那日入宫挑菜宴,故意大出风头时,他便注意到公主,也察觉到公主中途遁走,换做男子打扮出宫。
而他也在那时宴下知晓公主不喜李贞……李吉星的确可恶,但却是因李贞才让他这般敢作恶。而李贞之所以能如此,无非是权一字。
谢相呴不能入仕,还尚且孩童,可他也有他自己的法子。
哪怕只有一分借力也好,只要他能让李宿稍稍好过些——今日公主既然记住了他与兄长,那下次他便有几分把握再见公主,往后亦多出几分把握让她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相呴笑着对上兄长的目光,半真半假答:“兄长时时为侯府操心,我也想为兄长分忧,只要留心些,总能注意到。”
谢川杉一愣,而后笑了,适才注意到谢相呴手里的红梅,诧异问:“怎么折了这个?我记得你一直不爱折花的。”
想到那种热切的眼神,谢相呴脊背都有点发凉,他垂眸,神色瞬时冰冷。
扔开那枝红梅,答:“是啊。稍后回府扔了吧。”
——
原本想第二日在学堂再将白玉狐狸还回去,但第二日谢相呴却没有来。直到平宣侯府的小厮来向钱老请假,众人才知晓,原来是因为他病了。
看来只能等他病好之后再还回去。李宿收好白玉狐狸,继续看书。
虽然谢相呴并未来,但李吉星却来了,也是照样叫李宿为他擦鞋,撕了他的课业,之后才回到座上。
李宿俯身清理地上碎屑时,梅长庚恰好从外头进来,从他身边撞过,李宿一时未觉,侧倒在地,梅长庚只是轻哼一声,目光却没由来在他身上停了一瞬,而后竟露出一抹明显的厌恶。
李宿不懂他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继续做自己的事,知道他重新坐下,却听身边的梅长庚若有所指地骂道:“下贱人就是下贱。”
他更不明所以,都不知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梅长庚,只继续读书。
因为刚休息一日,钱夫子恐他们生出怠惰,便刻意放长了今日的课,日暮时才慢悠悠从座上起身。
李宿照例收拾书案,准备离开,被李吉星叫住:“急着走什么?”
李宿望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只见梅长庚似乎刚对李吉星说完什么,又极为轻蔑地看了自己一眼,才转过身离开。
而李吉星仍留在原位,相比从前的居高临下、鄙夷或者嘲弄,他今日的神情堪称狰狞,几乎扭曲——
未等李宿出声询问,才听得李吉星咬牙切齿:“你这个贱人。”
他性情乖张,对府中下人肆意打骂也是常有的事,有了李宿这个由他磋磨的受气包后脾气更是暴躁,但李宿并不知晓自己今日有哪处得罪于他。
但下一瞬,他便知道了缘由,李吉星抬脚便踹到他腹上,狠狠道:“谁准你偷的玉?”
……
“这个李宿,就在肖家学堂?”下了马车后,颜郜襄问。
“是。”小厮答。
“烦死了,”颜郜襄没什么精神:“不就是块破玉吗?母妃念了一日,吵得本宫耳朵生疼。”
原来他昨日在外头玩得太高兴,反而丢了块佩玉,心情不好,便想着再来找李宿玩。侍从听着自家殿下这样说话,连忙卖好:“玉是太后娘娘赐的,自然与旁的不同,淑妃娘娘难免多问些,您就全了娘娘的爱子之心吧。”
“啧,”颜郜襄闻言轻嗤:“讨巧卖乖,就属你们这些奴才最在行。”
因已经放学,肖家的护卫看护也不太严,很快便让他进去,只是刚走到屋外,便听得里头有打斗声,再一眼望去,却见一个男孩不住地狠踹地上的一团,每一抬脚都用尽了力气,十分跋扈的模样,而地上那一团竟也不反抗,独独抱着身体,像个死物一般被踹来踹去。
颜郜襄本是有些不悦,他自己就是个霸王,自然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更横行霸道,而再看清地上那男孩的面容时,立刻火冒三丈,呵道:“住手!”
李吉星还未反应过来,兀地停下动作,头上就被狠狠扇了一掌,那一掌极用力,打得他眼冒金星、不知所措,缓过劲来张口就要骂,却先听得那人的怒骂:“狗养的东西,连本宫的人都敢打?”
本宫?李吉星懵了一懵,还要回嘴,直至他身边的小厮都拉他一把后,他方觉不对劲,连忙开口:“殿下,殿下……”
……
殿下?
变故太过突然,李宿抬起眼来,只见到颜郜襄那张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脸。
见李宿朝他望来,他便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很快有小厮前来将李宿扶起,搀到一边坐下,但颜郜襄的气仍未消散,冷声问李吉星:“你爹是谁?好大的威风!”
彼时,李吉星也终于知晓事情不得了了起来,人不由发起怂来,声音也小下去:“殿下,回殿下,家父文信侯。”
“原来是李贞的好弟弟。”颜郜襄盯着他:“怎么?是你兄长整日在官家面前晃着给你晃出的底气吗?”他说罢便抬脚踹开李吉星,李吉星一时吃痛,脸都痛苦地皱到一起,立刻半倒半跪在地,只听头顶的声音质问下来:“叫你连本宫的人都敢欺负!日后你们两兄弟是不是还要爬到本宫头上?”
“不敢啊!”李吉星连忙抬首:“殿下!我和哥哥都不敢的,”他脑子已糊成了一片,全然没有对策,只是飞快扫视四周,见李宿满脸瘀青,正垂着眼呼气,好像被打得奄奄一息般,便立刻不平地指向他:“殿下!可不要被这贱人蒙骗,是他手不干净,我也不知他是殿下的人啊!只是为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手不干净?
颜郜襄皱起眉望向李宿,他也抬起眼,虽然十分狼狈,发丝都散落许多,但眼底执着坚定,他道:“我没有偷,玉是我捡到的,想还给谢川明,可是他今日没念书。”
李吉星顿时怒不可遏,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你没偷?你在哪里捡到的?他都病了,未曾出门,难不成你上个街就能捡到他的东西?你真当我们都是傻子?”
李宿要一一回他,李吉星却扭头对颜郜襄振振有词:“殿下!可莫要被此人骗了,谢川明是我未婚夫,他的这块玉是我赠他,他二人平素并无任何交际,谢川明又不爱出门,他这种人,若不是靠偷窃,如何能得此物?”
“好了!”颜郜襄面色不大好看:“李宿,把那块破石头给他,叫他还给他未婚夫去。”才睨李吉星一眼:“拿了东西就给本宫滚。”
待将那只白玉狐狸摸出后,想到谢相呴从前说的那些话,犹豫一瞬,李宿才将玉交还。但他并不知晓因自己的犹豫,却叫这还玉的举动多了层意味。
李吉星匆匆离开后,李宿回忆片刻,又向颜郜襄行了个礼,还是那样不标准:“多谢殿下。”
“得了,”颜郜襄看他的模样,心不免有些软下来。至于自己也丢失了的那块玉的去向,他其实也在方才已有了定论,但因此其实并不打算同李宿计较。只伸手向侍从,接了一袋碎银来,份量不小,又扔给李宿:“本宫赏你的,拿着。”
李宿本能稳稳接住,才疑惑地看着他:“殿下,为何要赏我?”
装模作样什么,一点不似昨日的坦荡了。颜郜襄坐在书桌上,侧头烦躁地望向窗外:“自然是让你拿去花用,往后不准拿旁人的东西,别给本宫丢脸。”
料想中的感恩并未到,安静一会儿后,他才发觉不对,再看李宿,见他只垂了眼,将那袋碎银放了回去:“殿下,我没有偷,那块玉真的是我捡的,我昨日去园中,就是为了还玉。”
颜郜襄皱起眉头。他们皇室的宴饮,一个外人怎么可能进得去?更何况还是平宣侯府那种没落勋爵的子弟,李宿难不成是觉得他很好骗?
但李宿竟然还在继续说明:“我有花用,衣食无忧,谢殿下好意,这些就不必了。”
“李宿,你别不识抬举。”颜郜襄要被他的模样气笑,俯身揪起他的衣领:“原以为你是个真人,赏你陪本宫消遣,现在又在本宫面前假惺惺做什么?”
他如此威压,换做旁人如李吉星一般,大概早已吓得发颤,惶恐地解释,或认错求饶,可是李宿没有。李宿还是像昨日望着他那般,目光平和,沉静不变,重复道:“殿下,我没有偷,更没有装模作样。”
他话音刚落,揪着他衣领的手骤然松开,但随即而来的是大力的推搡,李宿往后退了些,还未站稳,小腹又骤然挨了一脚,这时那侍从也踢动他的双膝,立刻将他按跪在地。
下颌被着锦鞋的鞋尖挑起,颜郜襄面上笑意尽失,语气阴寒,宛如毒虺:“你们这些下等贱人,惯会做此等下流之事,也惯会花言巧语,真是该死。”
李宿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解释,可这一次,他自己都不容许他开口。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蔓延,最终李宿沉默了。
大抵心里也明白,说了并没有用,他们不会听信他的解释,仍觉得他是下等贱人,只会偷窃、怠惰,他的解释也变成花言巧语、虚假蒙骗。
可是,就因为他出生寒微,所以他便“贱”,故而他不能勤奋,也不能堂堂正正,更不能诚实……这是为什么?
“滚。”他发着愣,颜郜襄却收回了脚,道:“本宫不想再看见你,你最好躲着些,否则定要你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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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