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起安都便在融雪,大概官府的差役还未来得及上值清扫,故而此时在街上行走,满地都映着水光,还有些将化未化的雪,都叫人你一脚我一脚踩成污泥,滑得很,稍不注意就要摔倒。
幸景彰将李宿的手牵起,带着他稳步向前:“当心些。”
李宿感受着他手上厚重的茧,颇为安心,又问:“真的无需带礼物吗?”
晨起时余氏为他备了一份厚礼叫他到时送去,幸将军来接他时却说无需,一件也没拿走。
“自然,不是事事都需要送礼,有时只需一颗真心。”幸景彰笑着安慰他,不叫他多想:“无事的。”
真心?李宿想了想,脑中仍旧出现一个人的身影:“那对朋友,真心可以吗?”
“须得看是怎样的朋友。”幸景彰耐心答:“有些朋友值得用一颗真心相待,有些不值得,这要你自己去判定。”说罢正看见前头有个甩了,便问李宿:“会不会骑马?”
李宿将他的话记下,摇头:“不曾骑过马……会骑狼。”
“那等你学了些道理,若我还在安都,便教你骑射。”幸景彰道:“英英她有头小马,若你会了,便可以同她一起骑着玩儿了。”
幸英勋又会写字,又会骑马,李宿由心感慨:“她真厉害。”
“只要愿意付出,用心去学,有朝一日你也会这样厉害。”这样一路到了钱府外,幸景彰的语气中带着鼓励:“现下就是第一步,去试试看。”
自来安都后,李宿只去过几回文信侯府,其余的府邸一概只见到过门,并不知晓里头的布局,也不随意张望。只知里头下人不多,过了穿堂便是大院,这似乎就是整个前院了,除了略显古朴,似乎没有那样堂皇富丽,与寻常百姓家的院子区别不大。
“你家先生呢?”幸景彰问一个洒扫的仆人。
“我家先生在后院耕地。”仆人倒是很有礼貌,放了扫帚便行礼:“请问您是哪位大人?小人也好通报。”
幸景彰只说:“不必请他了,想来他稍后会到,劳烦为我们斟茶两杯,就在中堂等候。”
仆人当真依他所言,没有去再请,将他们带入中堂斟茶燃炭后,便继续做自己手上的活。
一齐等了近一个时辰后,幸景彰才出声问他:“是否无聊?可以去院中玩玩。”
“并不无聊。”李宿道。
“是吗?”幸景彰道:“也没人同你说话,是你在想些什么?”
“在心里念官话。”李宿说。店里的人也都说他官话讲得越来越好,能叫人听得很明白了,他也该加把劲去学才是,正好现在闲暇,便在心中一直练习。
幸景彰颔首,并不再问,又一个时辰过去后,见他仍然镇定沉静,心中愈发满意,终是起身亲自将仍在耕地的钱老抓了过来。
此人比幸将军要矮个半尺,头发也花白了一半,一身粗布麻衣,不过外边套了件短棉袄而已,头发胡须更是有些凌乱,还沾了泥点,如此一看更与寻常布衣无异了。
“阿宿。”幸景彰唤李宿:“过来见过钱老。”
李宿走上前去,向他问好,五六十岁的老人只笑看他一眼,并未再说什么,只对幸景彰道:“咱们进去喝茶再说。”
一杯热茶下肚,他方开口问李宿:“从前读什么书?背来听听。”
李宿如实说明:“未曾读过什么书。”
“蒙学呢?可曾上过?”自然未料到李宿的回答,钱澜闻言眯了眯眼:“识得多少字?”
虽然窘迫,但李宿还是照实说明:“一个。”
钱澜还以为小儿胡言,同他玩笑,于是笑容又出现在了脸上:“不知是什么字啊?写来看看。”
说罢便有仆从递来纸笔,李宿接过,看看幸景彰,又看看面前的钱老先生,终是道:“献丑了。”
他说罢便铺开纸张,努力依据记忆提笔去写。
在见李宿握笔姿态时,钱澜已费力才将嘴里的茶水咽下去。
在纸张上出现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形时,钱澜震惊地望向幸景彰,却发现对方也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小孩儿。
在李宿彻底停笔、将一个歪曲如鬼画符般的……约莫是“谢”字?呈到钱澜面前时,钱澜放下茶盏,神情堪称诡异。
“献丑了。”偏偏李宿这时又道。
“呵。”看着面前神色紧张的小儿,再看看以饮茶掩饰笑意的幸将军,以乐天安命、不失笑颜著称的观文殿大学士钱澜钱老先生,这次终是笑不出来了。
“我瞧着这个字倒好,”幸景彰开口,却是顺势而上:“这谢字正是该给师父的,只是不知师父愿不愿受下这一个字?”
钱澜干笑两声,才重新看一眼李宿:“你先出去玩罢。”
李宿倒是真的依言起身,却并未出去,而是向钱澜行了一礼,眉眼低垂,认真道:“我不是有意戏耍先生,是真的只识得这一个字,若叫先生觉得不妥,我十分抱歉……”他停了停,道:“我往后会学很多字。”
钱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却放松很多,宽慰道:“我知道,你愿意在此等老夫,已是十足的老实孩子啦,先出去吧。”
待李宿出去后,钱澜才重新将面前的“谢”字拿起,看着看着,又不禁叹气,顿时愁眉苦脸:“这个字你教他的?不愧是幸将军,谋略过人。”
“愧不敢当。”幸景彰摇头:“是他自己学的。”
“幸景彰,若你告诉老夫,这个目不识丁的孩子便是你千挑万选后认定的义子,那老夫可要上奏请御医为你看诊了。”幸景彰早年在战场上伤了身体,不能再有嗣,所以一直想认一位义子传承他家武学兵法,此事钱澜是知晓的,只是这个孩子……实在是,有些不堪入目。好罢,他说的是字。
“正是。”不想幸景彰当真颔首承认。
“当真?”钱澜惊疑不定。
“这孩子身上有许多好,钱老今日所见,不过他的万万分之一。”幸景彰似乎真的极为满意,神色堪称慈爱,不过接着又转了语调,道:“但还有些事未曾确定,得再考验一番这孩子的心性。”
能得幸景彰这样的评价,已是罕见。再仔细想想,这小子虽是目不识丁,但今日一看也不是没有长处,钱澜又知他性情,故而不再劝阻:“怎么个说法?”
“熬。”这一个字清晰地落下了,幸景彰说:“锻毅力耐力,忍常人所不能忍。”
“又何出此言?”钱澜愈发疑惑。
“想来再过几日,弹劾我与阳平的奏章便要呈上。”幸景彰提及此处,特意卖了个关子:“若您肯收他为学生,到时自然会明白。”
李宿在外等待不过片刻,便听到响声,回头见二人已并肩出了中堂。
虽说听老人家的语气应当并未和他计较,但李宿仍然有些忐忑,他大概知道自己实在太差劲,不晓得结果如何。
直至有本书被递到他面前,钱澜打了个哈欠,道:“走吧,半个月里要想法子将这些字都认全,到时老夫自会安排人来你家叫你读书。”
时人给幼儿开蒙,多看所谓“三百千千”,几本念完才进学堂,所以钱澜只给他一本《三字经》,已算是最低标准了。
罗荣娘倒是读过书的,对这些也明了,但店里实在忙不开来,无暇教他,更想让李宿稳稳妥妥念书学字,最后思来想去,干脆直接在店里抓了个次次都只吃豆腐的穷书生教他念书。
书生名唤郭登楼,乃是在安都待考的学子,为等下次考试,他已待了三年,穷困潦倒。原本打算本月就回乡,也是托李宿的福得了这些钱,故而今年又多了次机会,更以为李宿是食肆老板的弟弟,故而教他教得很是用心,即便李宿将一个字义问来问去也耐心解答。
而李宿人多时便帮忙做活,待客一少就又去学,笔墨纸砚不好放置,便在后院以雪迹书写。郭登楼见他天赋虽不算得极高,但胜在勤奋好学,于是教他也教得愈发认真,故而又几日过去,到幸景彰再来寻他时,李宿便学到了“非所宜”三字,正在后院听解释。
“宜,所安也,”春后下雪越来越少,几乎已完全停了,二人便在砂石上教学。郭登楼写下此字后,李宿便依照他笔画一步不落地还原,虽还有些初学者特有的歪扭难看,但好歹出现准确的字形,对比之前一字不识时,堪称进步神速。
郭登楼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其意便是叫人感到舒服安适,古语有云:‘宜,肴也。’意为宜是菜肴,后又有云,‘守天之聚,将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阙。’此处的宜字,则为……”
见李宿站在一旁极为专注地听着,幸景彰抬手制止了罗荣娘即将出声的举动。他二人退至一旁,幸景彰问:“这孩子还欠你多少钱?”
“将军误会,他早不欠我钱了。”罗荣娘望着李宿,眼底也有笑意:“他还倒存了不少,都放心交由我,请我替他管着。”
“这么说,是他自愿留下帮忙的?”
“正是。”提及此处,罗荣娘很是骄傲:“他是个好的,知恩图报,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我知晓了。”幸景彰听完这些,忽然拿出一物,交到了罗荣娘手上。
——
待李宿察觉到他的存在时,已是将一整句的意思都理解且默记在心,见了幸景彰也有些惊喜:“将军。”
“近几日太忙,也没来看你。”天气开始回暖,人也穿得单薄些,幸景彰见他衣衫的袖子都有些短了,记在心里,才问:“近日学得如何?”
“郭先生很耐心教我。”李宿微笑答:“书中道理甚多,十分奥妙。我还有许多要学的地方,常常发现自己从前太过无知浅薄,学过后还是这样觉得。”正是如此,他越发现自己在世上的渺小。
“你已窥得这人世的小小一隅。”幸景彰为他的悟性而欣慰,不忘教诲:“阿宿且记着,读书第一是为明德,如你所学‘人之初性本善’,所谓明德,也正是为这本性。”
这话要更晦涩难懂,但到底未辜负他的期待,李宿默不作声地思考了许久,终是在到幸府门前问他:“将军的意思是,人性本善,但也会变,读书明德,是为维持本性而不变?”
“是,也不是。因为是否如此,只在你心中。”这次幸景彰却这样答。他见李宿似乎越发迷茫不解,遂轻拍李宿肩头:“我和你幸叔几日后便要离京,今日去府里,同英勋好好玩玩儿。”
元日才回,二月初便要离开安都吗?李宿很是惊讶:“为什么?”
“调令如此。”并不是他该知道朝堂斗争的时候,幸景彰没有多提,而是抱他下了马车:“去吧,英英这几日都想和你玩。”
李宿进了院里,果然看见幸英勋闷闷不乐地坐在阶上,拿着木棍在石板地上笔画,什么痕迹也未留下。直到幸景彰开口道:“英英,你看是谁来了?”时,幸英勋方才抬起头来,几乎立刻扔了木棍,跑向李宿。
她年龄尚小,跑起来时摇摇晃晃,李宿担心她跌倒,便伸手扶了一把她,不想这道叫她误会,抓着李宿的手就道:“要抱!”
李宿只得将她抱起,又放下。他自己家中没有妹妹,若有个妹妹,恐怕也是这样惯着,于是李宿又将她举起再放下,引得幸英勋叫个不停,喊着“飞咯”、“飞咯”。
闹完一通后,幸英勋要同他玩推枣磨,一边问他:“好久没见你,你都在忙什么?”
“学字。”李宿说。
“真的啊!”幸英勋嘻嘻一笑:“你学了什么?还是谢字?”
“学了《三字经》。”提到这点,李宿说:“谢谢你教我谢字。”
“《三字经》我也学过了。但这个谢谢你上次都说过了,还说什么。”不过幸好他提起来,幸英勋才想起上次原本准备要问他的事:“为什么是谢字?”
“我的朋友姓谢。”李宿答:“我也很想学这个字。”
“你的朋友?”幸英勋在安都人生地不熟,正是缺朋友的时候:“那他也是我的朋友了,他叫什么名字?我们去他家玩吧!”
“他叫谢相呴。”李宿说罢,忽然在她身旁蹲下。
一直以来,他都努力在往前走,在努力学做人,可是却也在这样的繁忙里差点忘却他的朋友。想到他都还没和谢相呴说清楚,李宿忽地就有些挫败,不由伸手捂住整张脸,又怕突然去找他惹他厌烦:“但是我惹他生气了,他说不想再和我玩。”
幸英勋探头过来,好奇问:“那你做错什么惹他生气?”
李宿更加无措:“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更要问清楚啦。”幸英勋说:“我娘说了,有事要说,不能闷在心里。”
她说罢就站起,连带着把李宿也拉起来:“走,我们这就去找他。”
谢相呴前段时间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连喝了好几日秋梨膏煮的汤药,今日才见好。
他原本坐在窗边读书,母亲彭氏却在此时进了屋内,见状无奈吩咐侍从:“将窗户关上,炭火再烧旺些。”而后才亲手端了药过来,温言提醒:“相呴再喜爱读书,也该节制才是,手不释卷实在伤身,你又爱依着景读书,再受寒可怎么好?”
“谢谢娘亲关心,”谢川明终是放下了书:“一日不过做这些事,无谓什么节制。”
彭氏望着自家小儿的模样,心生怜惜,他近来因病脸色都苍白了几分。虽然平素对自己是同往常无异的,但听下人们说,他又比从前更不爱说话了,于是伸手为他抚背顺气:“这几日回暖,待你病愈,便多去外头走走,宫里又是挑菜宴,你哥哥也问你想不想去,我怕你乏,倒是想推了。”
“别,我自然要去。”谢川明自知没有拒绝的资格,只想叫娘觉得他开心,强颜欢笑道:“不必为我担忧,我也正想出去走走看看春景解乏,再过些日子去了学堂念书,便没那么自由了。”
“也是。”彭氏信以为真,又道:“钱学士的课是你父亲亲自上肖府去说的,你也喜欢,是好事。不过我听文信侯府上的消息,说吉星那孩子也要去,你们在学堂里可互相照应,到时也有个伴。”
……
窗被关上了,炭火也更旺盛了。
谢相呴将一瞬的窒息掩埋在垂头喝药的动作里,而后颔首:“好。”
他今日没有再向母亲撒娇,干脆利落地饮完了药,正想找说辞称自己要休息时,却见侍女自外进屋,行礼禀报道:“夫人,幸府的小姐来了,说是要找咱们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