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不敢再直视血红的字眼,后背擦墙瘫软着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喉咙依旧紧涩着,咽一口口水都觉得发噎。
手指在轻颤,小五颤抖着的手指下意识地碰上衣兜,似乎在找寻什么。在空空如也的衣兜里扒拉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很早之前就已经戒烟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或许没有这么长时间,只是小五所感知到的时间流逝都恍然间变得缓慢了起来。
红色的字眼猛地切换成绿色的,厚重的白漆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五连忙站起来冲到医生面前,“他现在怎么样了?脱离危险了吗?”
“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他的病情恶化得很严重,有向急变期过渡的趋势,你还是把他家属叫过来商量一下后续该怎么处理。”
“什么叫后续怎么处理,他现在不是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了吗?”小五的情绪有些激动,手直接握住了医生的肩膀。
“后续要么接受化疗,辅之以药物治疗,抑制病情的进一步恶化。要么选择放弃治疗,回家自己调理身子。”然后活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
当然,医生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他没有打击别人希望的恶趣味,最后还是补充道:“我的建议是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安排化疗,只要还存在治疗手段与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作为医生也一定会尽全力的。”
“好......谢谢医生。”身子仿佛被揉在云堆里,风一吹就开始摇摇欲坠。他努力稳住身形,手无力地下垂着,往后退了几步,给医生让开道路。
医生没摘口罩,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看向小五那双哀凄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收了回去,无言地从他旁边掠过,消失在空荡的走廊里。
把瞿风眠送到病房安顿好后,小五为他掖好被子,去了洗手间。
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捧了些凉水洗了一下脸,昏沉的脑子才算清醒些许。回到病房,小五用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干,才敢贴近瞿风眠,他静坐在瞿风眠床边,两手捂住瞿风眠搭在被子上方的手。
或许是精神紧张了一晚上的缘故,心中吊着的那口气忽然松懈了下来,一阵疲惫感便随之席卷而来,他把身子弯曲下来折叠着靠在床上,打算眯一会儿再起来守夜,不料这一睡,大半夜就算过去了,等他忽然从梦中惊醒时,屋外俨然洒满了阳光,小五一惊,急忙望向病床上的瞿风眠。
瞿风眠已经醒了,此刻他正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五,小五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反倒把他给下了一跳,在与小五目光对上之时,眼里的惊吓还未完全散开。
“风眠哥,你什么时候醒的?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去叫医生——”还没从朦胧睡意中清醒回过来,小五嘴里已经下意识地蹦出一长串的关切询问。
瞿风眠把小五的手往回拉了拉,很轻地摇了摇头,“才醒没多久,已经好很多了,刚才医生已经给我简单检查了一下,不用再去叫医生了。”
闻言,小五才算松了口气落回座位。
“只是——”
“怎么了?”小五直起身子紧张兮兮地问道。
“我的手有些酸了,可以暂时放开让我缓一会儿吗?”瞿风眠指了指被拽着的那只手。
“啊,抱歉。”小五把手缩回,在膝盖上擦了擦汗又重新握住瞿风眠的手,“我给你捏捏。”
在小五沉默着给瞿风眠捏手的时候,瞿风眠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小五的身上,尽管小五是低着头的,透过余光他依旧能够感受得到他的视线。
小五飞快地抬起眼睑瞄了一下,然后垂下,“风眠哥今天怎么一直在看我?”
“唔,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想这么做吧。”瞿风眠捏了捏小五的虎口,“我的手已经好很多了。”
小五缓慢地收回手,在大腿上停放了几秒又回落下握住椅子的两侧边缘,“是不是——医生又跟你说了什么了?”
历经过无数次突发高烧的瞿风眠在此刻显得很平静,或者和那些医生一样,只是表现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感。
“就是简单的告知了一下我的疾病状况和日后可选择的路径。”瞿风眠消瘦的脸上依旧带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医生应该也跟你说了一下吧。”
小五点了点头,尽量平复情绪,接着问道:“那风眠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可能还是就这么凑合着过吧。”瞿风眠神情坦然的说道。
“可是医生也说了,住院接受治疗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小五握住瞿风眠的手,神情里带着几分祈求,“我们过几天就办理住院手续好不好?”
瞿风眠当然想说好,但他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一个字眼,很有可能会成为压在小五单薄背上的留有斑斑锈迹的沉重枷锁,他再不能这么自私了。
瞿风眠望着小五的眼睛,桃花眼像下弯了弯,浮动着的是带着一股淡淡忧伤,却又在抚慰着流泪的心脏,在眼波流转的情绪。
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温柔的动作里带着绝决的意味。
“风眠哥,如果是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小五的声线拔高了些,但依旧在颤抖着,像一架紧绷着的琴弦即将被扯断。
“小五,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只身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这个小镇上?”
小五摇了摇头,他不知瞿风眠为何会突然转变话题,“猜想过一点,但没细想。”
“我在十八岁的时候被查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那时候的我正满怀希望地准备迎接大学生活,可就是一场高烧,一张被下了定义的诊断书,让我普通且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生病之后,我放弃了入学资格,被父母带着整日整夜地到处奔波看病,疾病缓解的趋势很慢,我们家就这样和疾病耗了四年,耗到最后,大到房子,小到家里的电视机、衣柜什么的,也全都被卖了给我凑看病的钱......”
瞿风眠用双手捂住脸,缓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才接着说道:“好好的一个家庭,最后因为我的疾病被拖成了这副模样,妹妹还在上学,我爸也患上了心脏病,要是,要是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我又该怎么办呢?我的家人又该怎么办呢?生了病一无是处的我,就只是一个拖油瓶,根本帮不了他们一点忙。”
“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什么拖油瓶,你是瞿风眠。”小五又开始哭泣了,眼泪又变成小蛇从眼眶里爬出,延伸到下巴处。
“后来家境愈发窘迫,我妹妹她为了给我攒医药费,背着家里人逃学去打工......”瞿风眠放下双手,眼里满是无力感,“从那之后,我就深知,我是这个家庭一切痛苦的来源,是一只吸食人气运和精力的蛀虫......所以之后的某一天,我偷偷地逃离了那个家,走了很远的路,”瞿风眠话语停顿,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躲在了这里。我的家人似乎察觉到了我要离开的想法,他们偷偷地往我常穿的衣服兜里塞了一本存折,直到我来到这里收拾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了它——那是我生病之后的第一次哭泣......这或许就是对彼此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吧,我不希望妹妹因为我耽搁学业,不希望父亲把他自己的药钱省下来给我用,也不希望爱打扮的母亲从此变得双鬓斑白,穿着泛白的破洞牛仔裤——那就是一条中规中矩的牛仔裤,上边儿的洞都是磨坏了的豁口,她却说这也算是一种时兴穿搭......我也只能这样,自己选择逃离。”
“风眠哥......”瞿风眠说了很多很多话,每一个字眼都在耳廓边打着转,然后火车似的一齐钻进小五的脑内。
他的言语很匮乏,想不出什么漂亮辞藻或是有用的道理来安慰瞿风眠,他只能伸手去抱住瞿风眠,把心里的情绪,通过肢体的触碰传达给他,“你的家人一定很爱你的,你也很爱你的家人才会这么做的,你们都没有错......现在,换我来陪着你,爱着你,所以不要拒绝住院化疗这个建议,好不好?”
瞿风眠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成为攀附在你身上的蛀虫。”
现在的瞿风眠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打算和小五彼此相互依靠已经是超出自己理智规划的范畴了,他不能再任性让小五陷入另一个深渊。
小五只身一人在外打拼,腿脚多有不便且没念过书,只能做些不怎么走动的体力活。在汽修厂赚得的收入除了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支出之外,还垫付了瞿风眠的抗疗药物的钱,自己根本没攒下些什么闲钱,他又该去哪里凑齐高昂的化疗费用?他不能这么自私,占据着别人平凡生活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