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出差还有三天。
除却宁芙每天吃什么的问题,还有许多事情得安排稳妥。
周五,盛启枫配宁芙到达邻省基层法院,为推翻邓思超专利授权合同,在旁听席围观,自然见到了盛启枫口中的沈阔。
一米八的高个,黑框眼镜黑西装,长得严肃板正,气质凌然不可侵犯,连没人乐意佩戴的律师勋章都一丝不苟挂在胸前,看起来格外可靠。
也是奇人。
盛启枫同校法律系出身,父母俱是工薪阶层,养孩子跟盛启枫父母一样佛系,让他自力更生。
沈阔聪明倒也没让父母费心,常年在家博览群书,直接导致过早看破红尘,对一切身外之物通通淡薄。
盛启枫评价:“如果不是看不上宗教,最合适的去处其实是出家。”
沈阔对物质生活没有追求,原计划进入体制内吃一辈子能管温饱的铁饭碗,研究生考公上岸如愿进入基层法院工作,就在他顺利通过实习期要在上海站稳脚跟的时候,突然辞职不干,跑去做律师。
同校学生谈起都啧啧称奇:“是遇到了什么事,让他突然意识到赚钱要紧?”
真相其实是,作为助理法官,旁观太多不负责的律师,把本来能打赢的案子打输,律师费照拿不误,当事人被坑得开始质疑司法公正。
于是大神下山整顿司法市场,短短,靠着人传人口碑,迅速积累起了人人羡慕的巨额财富。
虽然本人并不在乎,还常年资助失学儿童、大病急病求助者。
宁芙听完只觉得:“是个好人呢。”
开庭前几分钟,所有人员都在走廊等待民事一庭开门。
为了彻底捣毁来路不正的企业,沈阔将原告集中代理,分四次刷同一个怪,在法庭满勤刷脸开庭一个月。
工厂主未到场,代理男律师倒是带着两位助理,看起来气势汹汹,嘴上还在挑衅。
“你这根讼棍,是讹上人家正经企业了吧。”
沈阔独立门户,茕茕孑立,手拎一个黑色登机箱。
闻言眼皮撩起,静静看对方一眼,盯到对方主动移开视线,才转向宁芙。
“……推翻合同的关键节点就是这些,拿到一审结果你就可以做事了。中院案件并不多,即使对方申请二审,两个月内也会出结果。届时我会通知你,不会影响你企业9月上新衣服。”
宁芙松口气:“谢谢。”
法警宣布可以入场,原告被告进入席位,审判长和书记员各就各位,根据庭审程序出示证据质证,为各自利益据理力争。
坐在旁听席的宁芙,忽然想起十八那年。
妈妈将她安置在旁听席,自己和律师坐在被告位,在巨额债务里成为众矢之的。
人在名利场中心时,吴侬软语好嗓子时座上之宾,此刻再好身段也派不上用场。只能维持着做妈妈的尊严,在孩子面前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落,身躯像树皮般蜷缩。
看清母亲撑开的双臂太过细弱,少女时代在那一刻结束。
庇护关系从此倒置,她也举起武器,想要保护世上唯一的至亲安全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回头才发现,母女关系不知不觉薄如晨露,见到太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耗时三个小时,庭审正式结束。审判员宣布合同无效,被告当庭申请上诉,结果与沈阔预料如出一辙。
宁芙把好消息分享给邓教授,二人同沈阔道别,等待高铁间隙,在车站的小餐馆填肚子。
拉面雾气缓缓升腾,一派家常味道。
盛启枫一碗面见底,宁芙只吃了几口,就把剩下的推到他面前。
男人欣然接过打扫起战场,就听到宁芙开口:“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好。”
答得干净利落,完全没问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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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得匆忙,于是同母亲的见面订在晚餐。高铁抵达时还有不少余裕,宁芙带盛启枫参观。
建城千年,白墙青瓦,水上有桥,竹景游园,花散满眼,处处婀娜。更在微雨三月,处处韵味十足。偶有读书孩子们三两结伴穿过,时间才让城市活起来,更在听到游客攀谈赞美时,变得趣味盎然。
宁芙踩着石砖里的小小水涡,吧嗒溅到几步开外,吓跑了蹲在阴影的青蛙。她冲小东西做个鬼脸,一位老妇人推着婴儿车经过,才想起自己年纪不轻似的,端正姿态,效仿导游,侧头对盛启枫老成地说。
“城中心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啦,园林天天看,早就没有新鲜感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很可爱。”
哪有人会把景观说成可爱。宁芙想要反驳,手却被轻轻牵起,盛启枫故作正经地警告:“小心,别走丢。”
放学时,分公立小学街口人满为患,忆旧之旅到此为止,再往后不堪回首:别墅早就被拍卖,高中只剩下伤口。
宁芙就晃晃悠悠地,把男人领到母亲新住处。
当年挣到钱后,她曾买下一套老破小院子给母亲,叫她把姥姥姥爷接到一起住。
在那之后,人在杭州忙,亲情只能靠电话维护。
再后来,日常接通问过健康,就只剩下沉默。
她不是不忙不累,只是变成庇护者的时候,抱怨都像是对弱者的谴责。
于是在姥姥姥爷相继去世,母亲独自生活很久,某天跟她打电话时,说搬来的邻居是老同学,在那些未曾明说的喜悦语气里,忽然松了口气。
“妈,你还有未来,不要再回头看那个没担当的男人了。”
被爱会长出血肉。
在她的默认下,母亲朋友圈笑容也一天天明亮起来,不再是记忆里枯槁的身躯,重新穿起漂亮裙子,唱评弹调子,大大方方赞美着生活的美好。
直到某天刷到她和叔叔合影,举动亲昵。
是她们很久没合影过的姿势,就像她已经成为母亲生命的旁观者。
宁芙心刺痛一瞬,关掉手机。
没有按赞的合影,也很快从母亲朋友圈消失掉。
宁芙检讨起来:“其实那样……不好,对吧。祝福是我说的,也太小家子气了。”
相牵的手在空中大幅度地荡,宁芙故意为之,盛启枫就任由她闹,听着她絮絮叨叨。
“我一直都欠她一句话,这一次,我一定要对她说出口。”
破旧院落铁皮栅栏褪着漆皮,暖黄灯光向外撒播,花花草草被园艺架子精心呵护着,即便不是名贵别墅,也足够温暖到让所有人加快步伐奔赴。
宁芙候在巷子口,远远地望着,直到时间再也不能拖。
是不是不该一厢情愿地,来打扰母亲的生活?
格外不确定的时候,她征询似的望向盛启枫。
盛启枫握紧十指相扣的手,对她强调一个事实:“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就像是在说,没准备好也OK,他一直在。
忐忑烟消云散,宁芙扬起嘴角,坚定地对他,也对自己说。
“走吧。”
她带他走向大门,按下来访按钮。
宁芙的母亲名叫何晴,即使衰老,温润气质依稀可见。进门时叔叔和儿子正在往饭桌端菜,相互之间介绍过姓名,一家人客客气气吃过便饭,弟弟回房间学习,晚餐吃得格外后的客厅,空气就格外安静。
宁芙望着许久不见的母亲何晴,盛启枫也跟旁边叔叔和儿子互相看看,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
宁芙闭闭眼,再睁开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妈,这是我新男朋友盛启枫,在附近办事,就想着领过来给你瞧瞧。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结婚的。”
何晴欣慰地说:“妈妈知道。”
不只是热搜,朋友圈,还有她的所有社交账号和新闻。
她全都知道。
叔叔也寒暄起来:“其实你只是没在这边生活,叔叔和弟弟也常听小晴讲,公司经营得好,能力出类拔萃,就差个好男朋友……启枫的wiki,我们也都看过,挺不错的。弟弟要是有启枫这样,他妈得高兴得梦里找我聊天呢。”
盛启枫笑着回应:“只是本分做事,不愧于心就好。”
叔叔欣慰地夸:“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把平实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再没什么可嘱咐,宁芙借口赶高铁要走,临别母女二人在院门口拥抱。
久违地感受着母亲的气息,宁芙终于把积攒一夜的话说出口:“妈妈,我爱你,你知道吧?”
何晴不断抚着她的长发,笑着回答:“我知道,芙芙。妈妈也爱你,你永远都是妈妈的骄傲。”
人生前半脚后半脚,亲子相伴一程,总会走到岔路口。
她们只是分别得太早。
但回头望,爱会在记忆里铭刻。
她牵着盛启枫的手,慢慢远离曾经视为家的人。沿着昏黄的路灯,行走在未知的前尘。
走出小巷,直到母亲再也看不到,宁芙依然没有叫车,只是沉默地牵着身边的人一直走,盛启枫也任由她牵着自己,漫步在陌生的街头。
离十字路口还有一百米,宁芙忽然止步,也放开身边的男人,累了似的,闭上双眼,站在原地。
晚风带着湿润的凉意,将长发席卷而起,聒噪时间瞬息万变,酝酿着天地间随处可见的别离。
下一刻怅然被男人温柔地抱在怀里,胳膊坚定地环绕着她,手掌慢慢抚着她的背部,试图抚平生命的褶皱。
宁芙迟疑很久,才慢慢伸手把他环住。
没有**挑拨,没有偷袭引诱。
只是沉默实在的陪伴,眷恋起人世间的温暖,汲取继续向前的力量。
“我好了。”
站着不知多久,宁芙清清嗓子,仰头跟男人讲。
盛启枫放开她,转而主动牵起她的手:“那,要不要去看看爸爸?清明节就在下周,咱们来都来了。”
宁芙扑哧一声笑出来:“没过门的小媳妇,还想上门扫墓。”
盛启枫委曲似的扁扁嘴:“不行吗。”
宁芙摇摇头,牵着他往前走:“清明节我爸那头的亲戚会去扫墓,为了避免撞见,我会挑他去世的时候看看。
“当年我家风头正盛,个个上门求我爸办事,真办事时又拿我爸的名头狐假虎威,贪污钱款投机倒把。我爸倒了,一个个跑得都嫌不够快,还能站在敌人那里对坟头吐口唾沫……
“一群势力狗。”
人性如此,辱骂只嫌多费口舌。
感觉手被握紧,宁芙扭头去瞧,盛启枫满脸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怎么?”
“那现在就打车去高铁站吧,中午晚上都没吃几口,咱们早点回家,给你吃顿饱饱的夜宵。”
满腹心事没有胃口,现在时间九点不到。
在盛启枫一脸答应我的期待中,宁芙回一句好。
赶最近一班高铁,回到家中将近十一点,盛启枫催宁芙上楼洗澡休息,自己脱下一身外衣,惯性穿戴好围裙进入厨房。
卸妆,洗头发,泡澡,一切收拾妥当涂起按摩油。
玫瑰味馥郁芬芳蔓延在卧室,时钟慢慢走向十二点。
宁芙忽然有一个新的念头。
一天剩饭都是盛启枫解决,眼前是专为她做的夜宵。
一碗清汤面。
大块日式豚骨肉占据半碗,面条手工现做,葱花清脆鲜嫩,跟星星点点油花彼此映衬,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端起碗来尝一口,是她现在最喜欢的味道。
面条就呼噜噜地下肚。
她专心致志地吃,盛启枫泡一壶大麦茶陪着,等到碗底干净得能照镜子,眼前也多了一杯热茶。
盛启枫要端碗去洗,手被宁芙毋庸置疑地拦住:“你看看现在都十二点了,跑了一天,上楼洗洗早点睡吧。”
盛启枫还想说点什么,宁芙把他强行推回卧室,又下楼主动跑到水槽边,把空碗刷掉。
大概是奖励?
盛启枫洗干净裹着浴袍出浴室,宁芙早早上了床,只留床头一盏灯。
刚想感谢女朋友温柔体贴,睡惯的床一眼就被他看出不同:现在只有一床被子在上头,而她盖着。
像极影视剧里常见的妻子诱惑。
但盛启枫第一个念头:代价是什么?
别墅偌大,此刻站在浴室门口,分明浴袍裹着新内裤,奇异地感到自己不着寸缕,进退维谷。
时间已过十二点钟。
宁芙终于从手机里抬头:“站着干嘛,睡觉啊,你不困吗。”
盛启枫指指门外:“我去睡客房?”
“…………”
已经不算初恋生涩,完全是不解风情。
于是她干脆把人甩到床褥,欺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