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张铭阳就是个大傻子,一个正常人总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吧,他却是成天瞎乐呵。你说什么他都乐呵。
就比如我和他说你的成绩明明够国家一等奖学金,我申请都交上去了,怎么现在到手只有三等。他就笑着说,三等也有一千五百块呢,等钱发到手我就请你吃好吃的。
还比如我说明明给你申报了市立图书馆的英才培养计划,各项资料也都达标了怎么没有给我批下来。他却说,那不用去不整好乐得清闲嘛。
一般人总会抱怨一下大学内资源争夺的不公。
再自私一些的人还会抱怨,是他的老师,也就是我,能力太差,权低位贱什么事都说不上话。
可他从来不抱怨,不仅不抱怨,还要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别生气,那都是些虚名。
“别气别气,不就是个图书馆开讲座的事嘛,你要觉得非要我去不可,我可以让我爸搞定。”
张铭阳的爸爸妈妈算是十分有权势的官员,就连院长见了也要恭敬的打招呼。他遇到的那些不公他真要和他爸爸妈妈说起来,想要解决就像用刀切软黄油一样轻松。
可他从来都不说。
他说他爸爸妈妈也不容易,权高位重的人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那些眼睛时时刻刻盼着他们舞出格。本就是如屡薄冰步步惊心,可别为了我这些虚头巴脑的事跌落冰窟,得不偿失。那个时候我又觉得,张铭阳不仅不傻,还有着超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
虽然我总觉得张铭阳看上去傻傻呆呆的,性格上有点乐观的过分,但在学术能力上却完全不容小觑。
他没被萧老留下完全是因为他在师生双选的时候第一栏填的是我的名字。他对这件事的解释是,“感觉你学生好像很少,这样好像更容易被关注到。我对这个专业基本不太了解,在萧老师手下估计没什么存在感。”
我说我就是你心里那个退而求其次。
张铭阳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获得了一个十分著名的国际钢琴大赛的名次,那年他弹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这个世界上最难的钢琴协奏曲。这样辉煌的事迹都是林琦瑶告诉我的,这也是她痴迷张铭阳的关键。
张铭阳自己从没有主动说过这个事,直到我问起来他才谦虚的说,拿了第六名,不过也觉得足够了。
都说隔行如隔山,我也只是听过这个比赛的名号,完全不了解这个比赛的份量。我说那你再努力下次争取拿个第一嘛,他却笑着说,老师你觉得村上春树没拿诺贝尔奖是因为他不想嘛。
他说那次比赛之后他完全了解了自己的上限在哪,风格运气阅历都从不同程度上影响着这个上限。
“而且,我真的不喜欢弹钢琴,我努力学习只不过是因为我爸爸妈妈希望我努力学习。老师你不要误会以为我说不喜欢是一种虚伪。毕竟我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我是那种即使不喜欢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的人。其实想要把一件事做好重要的是方法和集中力,和喜不喜欢没有太大关系。”
我问他,那你喜欢现在这个专业嘛。
他只说放心吧,我肯定是你成绩最好的那个学生。
也就像他允诺的,他不仅是我成绩最好的学生,和萧老门下的学生相比也是不容小觑的竞争对手。
再说回我们那个稚嫩的小野兽吧。
那天林琦瑶的话不断遭到我打断,到最后我也就只听了个野兽的个性,却搞不清这个“稚嫩的”是形容他身上哪一方面的品质。
张铭阳没有事的时候总爱呆在我的办公室,他给自己自封了个学生助理的名号。我说我手头上的学生加起来超不过二十个,哪里够得上申请助理的标准。
张铭阳又乐乐呵呵的说没事啊,你只当我热爱学术为爱发电,我还能帮你优化一下你的ppt 文件,你看你这样一点,就可以播放音乐了。
比起这些年轻的学生,对于电子网络化教学风格我总是不得要领。
我还是怀念那个拿着粉笔写板书的年代,思维不必被禁锢在一张张图纸上,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知识的传播就应该这样无限串联随性蔓延。
每天中午的时候张铭阳也不回宿舍睡觉,就呆在我的办公室里弄电脑查资料。他原本也是本市人,晚上下了晚自习就回自己家也不住在学校里,我总劝他稍微休息一下下午上课会有精神一些,他说当学生的有什么好休息的。
当然我也留在办公室里,和他的原因不同,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中午就那么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路上就要浪费一个小时实在太消磨精神,而且我的教师公寓的申请也迟迟没有批下来。
我不过才来了五年,那些来了七八年的资深老师有些都还在耐心排着队,虽然看上去机会渺茫,但是人要相信奇迹嘛。
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不就是因为有‘万一呢’这三个字支撑着嘛。
万一我突然做出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学术成果呢,万一学校一有钱平地起高楼呢,万一市长突发奇想钦点我当院长呢。
说得文学艺术范一点,就是人要有憧憬与希望。
也有好心的同事提点过我,你把你那些事和你那个学生说一下,他爸爸妈妈分分钟就给你搞定了。那个学生说的就是张铭阳。
当我觉察到这一点时当场醒悟,然后提醒自己要谨慎小心的藏好这件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传到张铭阳的耳朵里。
有人说我就是死心眼,太实诚。这个教师公寓反正给别人也是给,给你也是给,他爸爸妈妈在院长耳朵吹一阵风你就少等好几年,又不是什么收受非法贿赂的大事。
我说算了吧,欠债还钱还有凭有据,人情这种东西又没个标准我拿什么还给人家。
所以每天中午都是我和张铭阳两个人待在办公室里。
有时候林琦瑶也会来,她来也不为别的,就为给张铭阳送一些让他看不懂的殷情。她做杨枝甘露啊,做烧仙草啊。每一次都拿来两份,贴心的用保冷袋装好。
她对我说叶老师你尝尝好不好喝,她对张铭阳说你能喝到本姑娘的私房手艺都是沾了叶老师的光。你要好好感谢叶老师。
那个时候我真替那个姑娘着急啊,张铭阳这种傻小子怎么可能从你的这句施舍里读出用心良苦四个字。
张铭阳果然不负众望的对我说,谢谢叶老师。我只好无奈的讲,你谢我干什么,我们都该好好谢谢瑶瑶,是她的好手艺给我们枯燥的午休时间增添了丰富的趣味性。
每次总要我提醒完张铭才会热情的说,谢谢琦瑶,没有你,我和叶老师的午休都是灰暗无色的。
这个时候林琦瑶就会哼上一声,嘴角微微上翘,狂忍住开心假装毫不在意的说,那你记得要报答我的恩惠。
林琦瑶要什么恩惠,她只要张铭阳看到她的好就行了。张铭阳哪懂这些,总在林琦瑶送吃的的第二天就张罗着大家一起喝奶茶吃零食,出手阔绰见者有份,他说这是我和叶老师对林琦瑶的报答,林琪瑶也大大方方的收下这些算得门清的回礼。
那天我和张铭阳一起去学校食堂吃中午饭。中午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起吃饭,下午没课的话偶尔会开车去远一点的商业中心吃麦当劳。他开我的车,我请他吃午饭。我和张铭阳都是麦当劳的忠实爱好者。
在学校吃午饭都是因为下午紧接着会有密集的课程。我和张铭阳捧着自己的小饭盒坐在学生食堂里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诶,那不是稚嫩的小野兽嘛。”
白宇轩在那个时间恰好也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位置。林琦瑶说过一次他的名字,那一会我还没有来得及记住。
“什么?”张铭阳抬头问我。
“我听他们说是作曲系新来的助理指挥。”
“谁啊。”
我扬扬下巴说你后面那个穿红衣服的。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白宇轩穿着一件很鲜艳的红色T恤,胸口印着一只看上去不太友好的米菲兔。原本皮肤就白皙的白宇轩穿着红色的衣服显得更是白得扎眼。
我刚准备提醒张铭阳动作小点别生张,他就大剌剌的朝着白宇轩看过去。白宇轩明显看出来张铭阳是特地看他,他就放下了筷子用回敬挑衅的眼神朝我们看了过来。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也毫不怯懦的盯了回去。现在想想真是十分可笑,在那短暂的十几秒里,我们三个人幼稚的用眼神想与对方一较高下。
坐在白宇轩对面的女孩看出了他的异样大概是问了句你在干嘛,我只看到白宇轩摇了摇头,眼神收回到了女孩的身上。
“新来的指挥啊。”张铭阳也把头扭了回来,对我说,“那一手臂的手镯手串真酷。”
我说有什么酷的,幼稚的人才需要这些东西彰显自己的个性。
我说话的口气十分不好,但我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只是看了白宇轩一眼就觉得心情十分烦躁。
“他怎么惹到你了?”张铭阳笑着问我。我说没有,没眼缘罢了。
我没有把白宇轩那天误闯我办公室的事告诉张铭阳,不是我要隐瞒,是那件事说出来实在是会显得我这个人太小心眼了。
“你怎么老要自己和自己生气。”张铭阳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在把我当做一个不可理喻的小朋友。“下午你课那么多,会很辛苦。喝点什么吧。”
他让我坐着,等他去买杯咖啡回来。他起身的时候我才看到对面的白宇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我在位置上等了很久,一般张铭阳很快就会回来,今天我却等了比平常多两倍的时间他都还没有回来。我看到坐在我前面位置的那个女孩子也在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等着迟迟不归的白宇轩,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些不好的预感。
我一面觉得张铭阳肯定不会做出要和白宇轩打架这么幼稚的事,我一面又觉得白宇轩那个人完全没有什么人品可言。
我急急忙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朝学校咖啡厅跑去,却被迎面而来的捧着咖啡的白宇轩泼了个透彻。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还没发火,白宇轩倒是抱怨了起来。
“你泼了我一身你还有理由?”我这次真的忍无可忍了。
“你自己不长眼睛朝我身上冲你还有脾气?”显然白宇轩和我一样心情差到了极点。
周围来来往往的学生大约是被白宇轩的吼声震住了纷纷扭头驻足观看,拿着两杯咖啡的张铭阳大概也听到了这句喊声,急急忙忙朝我这边小跑而来。
“哎呀,你这一身。”张铭阳的眼睛越过了还在怄气的白宇轩直接落到了我的身上,他依然笑呵呵的,就像这不过是件平常小事,我不过是叫白宇轩不小心蹭了一下。“回办公室吧,下午你还要上课呢,我去中心商业区给你买新的你勉强换上。”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还要你一个学生来操心我。
我真正不好意思的是,我明明大了他九岁,却无法像他那样处事冷静。
我总是无法控制这种突如其来躁郁不安的情绪。
张铭阳安抚好了我又转身对白宇轩说,那我们先走了。白指挥,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想解决可以来教学楼704找我,我叫张铭阳,我是叶老师的学生助理。
张铭阳对着白宇轩落落大方的自我介绍。我觉得他是想对白宇轩说,你要还想胡搅蛮缠那我有耐心奉陪到底。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暖意。
我穿着被咖啡浸湿的衬衫狼狈不堪的回到办公室。张铭阳开着我的车去中心商业区买了优衣库的衬衫回来,我换上他买回来的衣服,尺码大小刚好。
我说张铭阳你眼睛怎么这么准,把我的尺码猜到这么清楚。张铭阳只是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无印良品,但是这边只买得到优衣库,只能委屈你将就穿一穿了。
他用一句答非所问的话略过了我的问题。
下午我在办公室等着学生来找我上课的时候白宇轩敲门进来了。那会张铭阳正在离我三栋楼远的地方上着公共必修课。
他只是敲了门,我以为是下一个学生到了就说请进,他昂着头一派理所当然的架势进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只剩下惊讶。
他莫非真是来找张铭阳理论一二的?我心中暗想,明明也算是个老师了怎么做出的所有的行为都幼稚得可笑。
“赔偿你的衣服。”
他对我什么称呼也没有,只把一个巨大的白色纸袋放在了我的桌上,就从我的办公室走了出去。那不屑的态度就像是一位神明对我施与莫大的恩惠一样。
就在他走后不久我的学生也来了,是一个文静笑起来有小酒窝的女孩子。“呀,老师你买versace啊。品味挺别致嘛。这个品牌的风格和你不是很搭配啊。我觉得Burberry其实更适合你。”
就好像在和我对接什么神秘暗号一样,她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