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描绘了这样一个景象,普罗大众都是一些被困在山洞里的囚徒,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只不过是被巧妙安排的投影在洞穴墙壁上的幻像,直到有一天,我们其中的一些人获得了释放,当他们转过身才发现我们看到的幻像原来都是站在火堆后的制造影像的人特意编排的戏码,那个时候被释放的人也会看到走出山洞通向真实世界的路。
这些内容我直到三十二岁才有机会慢慢接触,关于柏拉图所言的真理,关于福柯所说的规训,关于拉康说的镜像。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比震撼的过程,更何况张铭阳那个时候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你可想而知我有多震撼。”
张铭阳对我说,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抽第二支烟,他想了想,看了看自己只剩下冰块的空杯,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冲了一杯冰美式。他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而且也劝他不要喝太多,咖啡喝多了会睡不着。他拿着咖啡出来说,“睡不着就和你说一晚上的话,反正你晚上也睡不着。”
他抱我去到沙发边,他说现在应该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说我们两情相悦,他说我们彼此依偎,我说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让我的身体变得这么糟糕,那么对我来说,这应该也是我人生最惬意的日子。
“人生总不能尽如人意,就好比我大概再没有机会吃到你做的饭了。”
他总是会有意无意的玩着我的手指,他说我的手指很漂亮,他假装遗憾的说,可惜可惜,也听不到这样一双手弹出的钢琴有多糟糕。我也假装生气的说,就和所有在初试阶段就落选的考生一样糟糕。
他笑着把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说那个时候他太想知道世界的真相了,他几乎是一放学就缠着那个女同学,让她讲述那些他所不了解的真实的世界。
“因为我没有太多的自由时间,我只能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听她讲那些我觉得有趣的,大人们却认为毫无意义甚至会蚕食损害我们灵魂的哲学。
我在学校听她讲,在放学的路上听她讲,在地铁里听她讲,总而言之在那段日子里我像个信徒一样疯狂的缠着她。那段时间学校里留言飞起,他们说我疯了,居然看上了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女孩,同样恶毒的语言也攻击着她,而且是远比我更激烈的中伤。”
他停了一会然后笑了起来。他说那个时候他的爸爸妈妈误以为他在早恋的时候先是狠狠的打了他一顿,然后罚他在自己的房间跪了一晚上。“他们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生气了,他们并不是生气我的早恋,他们生气的只是我做出了他们预期之外的事,我不能像一个标准的好孩子那样做一个没有多余情感的机器人。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当惯了领导的人,自己最杰出的作品居然忤逆了他们的意愿,他们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
我说你真的跪了一个晚上。他说是啊,因为那个时候我很爱他们,我着急要向他们证明我依然是他们的好孩子。我理所当然的成功了,那天早上他们看着一整夜跪在窗前的我甚至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时,他们抱着我哭得好伤心。
“人怎么可以匮乏到看到异性来往密切就笃定他们两情相悦,这究竟是想象力太过丰富还是想象力过于贫乏。”
我说人只会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西,而真相永远是最无力的存在。
“在我的家人教训我没过多久之后那个女孩在家中自杀了。所有人都在说她的死是因为我的突然冷淡导致的,可只有我和她的几个蜜友知道,她一直在和一个年长他十几岁的成年人来往。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后她的蜜友们让我不要难过,她的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用一种自毁的方式寻求一种不得已的解脱。她们说她很高兴能够认识我,因为我,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同性别的人是可以真正达到一种平等的。”
我说这对你来说也就可以释然了。他说是啊,所以即便是在她离开后所有曾经恶意中伤过他的人都开始高度默契的孤立他,他也没有被这场诞生于集体意愿的恶所击垮。
“而在当时,所有的老师对于这样一场群体审判性质的无声侵凌都选择了冷眼旁观,缄默不言。”
他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老师这个职业内心深感厌恶,因为他们当初的不表态才是成全了那场霸凌的元凶。
我说我也是老师,而且还是你最亲密的导师。听你这样说我难免都要为自己的职业自责了。
“我是因为你这个人才喜欢你,即无关你的职业也无关你的性别。哪怕你是学校食堂卖奶茶的小妹妹我也会喜欢你。”
我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口气说,原来你喜欢卖奶茶的小妹妹,试图打破刚才的谈话带来的阴郁感。
他说阻止早恋是一件很荒谬的事,因为一个人什么时候会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人根本就是无法预判的事,这种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无序又随机的数字一般发生的事怎么去避免呢,人心又不是程序,怎么可能想启动就启动想停止就停止。
“就像我喜欢你,根本就是一刹那的事。那天你和林琦瑶一起毫无征兆的坐到我身边,你对我说,不要总是孤单一个人,你要和我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因为这一句话乖乖被俘虏了,这真是叫我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这件事我还记得,那天是我先在食堂遇到了林琦瑶,我们端着各自的饭盒在人群中寻找空位时林琦瑶忽然指着他说,张铭阳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吃饭不孤单嘛。那个时候我对张铭阳并没有什么很特殊的情感,只是因为我觉得和林琦瑶单独坐在一起实在是尴尬,既然我另一个学生周围有空位,那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吧。
“那是你刚进校的事吧。”我对他说,他说是啊,真是很早了。我说大概是我一直在有意回避你喜欢我这个我自以为是的幻想吧,我从来不敢去奢望这个世界会如我所愿。与其搞不清状况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不如一开始就假定你是不喜欢我的,只当自己是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
“逃避是一种很高效的防御机制,只要承认了这件事是不可解的,这个在心中构筑的理想就永远不会崩塌。就像是薛定谔的猫,只要不去打开那个盒子,你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是同时存在的,那我只要笃定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你羞于诉说的喜欢我就能一直沉浸在我幻想的心满意足之中。”
说到这里我们又笑了起来,笑生活荒诞不经,笑命运波云诡谲。
“去看电影吧。”
张铭阳说饭也吃了花也送了,按着流程走也该轮到看电影了。我说我都这幅样子了,就不要再去做看电影那种麻烦事了,在家里看看电视也是不错的选择。“电影是艺术的光影再现,电视算什么,无用的垃圾制造机器。”
他不再接受我的反驳意见,从房间拿了薄毛衣帮我换上。“只穿这个够嘛。”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窗边把手伸出去试探户外的温度。他想了想,转身走进房间帮我取了卡其色的风衣外套。我坐在家里,屋内点着鸟笼形状的取暖器,家永远保持着舒适的温度。我说有这么冷嘛,还要穿外套,他说现在还好,等到电影演完估计就会有些冷了。
他抱着我下了楼,偶尔会有刚刚回家的人在楼梯上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不想看那些人,他们无非是惊诧于我的矫情。我把脸藏在张铭阳的怀里,我能听见他的心脏怦然跃动的声音。
他请我看了一部艺术气息十足的文艺片,我没有想到临近午夜的电影院居然坐的满满当当,电影没有真人出演,而是用了一百多幅画诠释了梵高悲惨又执着的一生。这电影太闷了,我看了一会就靠着张铭阳睡着了,醒来时电影的屏幕上是那副最知名的星空。我说这样也不错,把画展搬进电影院里,再把观众分成两批,一半是像你这样的文艺爱好者,一半是像我这样饱受失眠困苦的受害者,我们在这片光影交织的世界中分坐左右两边,各取所需。
电影结束时我觉得我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张铭阳看上去也像是好不容易熬完一出浩劫,我们看了看对方,我问张铭阳这是何苦,张铭阳说他是想让我觉得他的品味不俗。我说我的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给我来一些庸俗的廉价的快乐吧,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审美我们留到上学的时候到我们的音乐美学研讨会上说。
等到电影院大部份人都散场了张铭阳才把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我依旧是低着头想把自己藏起来。
“梵高的一生都为他的才华所困,他爱房东的女儿,房东却怕女儿打扰破坏了他天才的创作,而呵斥女儿与梵高归于亲密的往来。他因为才华横溢而深陷孤独,这举世无双的才华只给他带来了痛苦。”
我说天才总是孤独而痛苦的,莫扎特痛苦,贝多芬痛苦,柴可夫斯基也痛苦,痛苦是天才无可逃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