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从声音判断,那应该是个男性。
他对多涅多闻行说:“你的妹妹,多涅多见影去找王子了。”
多涅多闻行说:“你是谁?”
蒙面人仿佛对于他的警惕感到好笑,说:“没必要这么防备,我不能对你怎么样。我想说的是,你觉得她应该找到王子吗?”
多涅多闻行并不回答。
蒙面人倒也不甚在意,接着说道:“试想一下,假如她找到了王子,一切会怎么样?
“答案是——并无不同。”
他看戏似的,说:“王子什么都做不到。陌瑞依旧存在,‘断圈’依旧存在,那些困于‘断圈’之中的一个个可怜人,他们的死亡也不能被改变。那统治者,以及统治者带来的王子,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为的只是蒙骗人民。”
多涅多闻行依旧不做理睬。
“你的折翎游队有办法吗?没有。阿维亚的魁师有办法吗?也没有。魁师的弟子都加入教会了!”
蒙面人笑出声,嘲讽阿维亚人民正面对的,这无能为力的现实。
他语气里带着蛊惑,对多涅多闻行说:“但教会有办法。
“教会管辖的地带没有一人受到‘断圈’的危害,在这里,陌瑞也能和普通人正常相处。看看你自己吧,现如今除了教会,哪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呢?”
身边的墙壁被星星的点点光亮照着,映出多涅多闻行的身影。
那里面是一只长着兽耳的陌瑞,他面色惊愕,似是不敢相信。多涅多闻行与镜中那只陌瑞四目相对。
他愣住,并缓缓发现一个事实:那只陌瑞,就是他自己。
镜中除自己还有那蒙面人。蒙面人站在他身后,低声笑着:“去阻止你的妹妹吧,阻止她找到王子,阻止她用那点易碎的曙光误导人们。这只会引来更沉重的代价。”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了。那人的诱导能力极强,所以他不受控制地踏上了那条路,踏上了那条前往失地的路。
他听到林中某人正抽泣着,边落着泪边提灯四处寻找着什么。
她独自一人来到荒无人烟且暗藏着许多危险的失地,确实应该感到害怕,确实应该想要哭泣。
但多涅多闻行没来得及为她感到伤悲。
眼前被鲜红包裹,他只能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亲手杀死了多涅多见影。亲手杀死了唯一的血亲。
他甚至也没来得及为自己无可挽回的行为感到忏悔。
下一刻,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整个阿维亚陷入了一场循环。
……
六酒缘语说:“就是这些了。这是多涅多闻行的那部分。”
“……”
池未洲自以为不易察觉地瞥了眼甘礼几蚀,发现对方表情复杂后,她体贴地不打扰这位加深了有关自己人民死亡全过程印象的小王子,转而看向六酒缘语。
经过百万吐槽,池未洲在心底将魁师归类为专门回答问题的职业。还好六酒缘语本人无从得知,不然池未洲也要加入“智障儿童”队伍了。
暂时丢掉这些念头,池未洲问:“那是谁?”
指蒙面人。
不出她所料,六酒缘语面色平静地道:“那就是魑鬼。魑鬼擅长蛊惑人心,他促使人们建造教会,也是用这样的方法。”
池未洲刚要开口说话,六酒缘语却先她一步,像是怕她问些其它的东西,几乎是有些急切道:“好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继续看的了。你们现在该去多涅多见影那部分。”
池未洲:“哦。”
她和甘礼几蚀又跟着六酒缘语,走出这段有关多涅多闻行的记忆。三人来到尖叫声不停的失地中,甘礼几蚀诧异于林中那几人的肺活量:“他们这么叫真的不会累吗?”
六酒缘语似乎暗中对那几人翻了个白眼:“希望你们待会不和他们一样叫得像死了七天的怨鬼。”
池未洲直觉有不好的事将要来临。
她隐隐有些期待,紧步跟在六酒缘语身后。甘礼几蚀紧张,生怕被落下。
远处的叫喊越来越近,几人逐渐能听清那些人在喊什么:“六酒!六酒!!六酒缘语!!!快来救命!!!”
“我觉得我要死了……不是跑得累死就是被那些东西吓死……”
“云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们这里有谁没死才叫奇怪。”
“棋三你收收脚……别把我脑袋踢走了。”百万的声音倒是格外镇定,毕竟这里没有肢虫。听动静,他应该在镇定地捡回自己的脑袋。
这四人中,右耳是最崩溃的:“你们不要再聊了!快来管管我!——额啊啊离我远点!!”
真是天道有轮回,这会儿幸灾乐祸的是棋三:“这就是视力好的下场。我们几个都看不清有什么东西,恐惧源于未知这句话现下竟反了过来……”
“救命——!”
“……”
与他们只差一点距离的地方,池未洲佩服地“哇”一声道:“挺有活力。”
甘礼几蚀无言以对,只得默默叹口气。
而右耳大声呼唤的六酒缘语已然加快脚步,前去收拾那四人的烂摊子。
走到那四人所在地,池未洲与甘礼几蚀才知道他们面对的情景——
此处林地阴森幽暗,有莹莹绿光在暗处亮着。那光所照着的,除了奔跑中的那四人,还有些别的人影,因着昏暗的环境,池未洲不能看清那是些什么东西,只听见那些“人”发出尖锐的嘶吼声,行动速度比抱着脑袋跑的百万还要慢些。
“别叫了,我来了。”六酒缘语指挥着,“听好了,现在你们要在这里找到王子——扎白色长发,围着围巾,穿透明雨衣,看上去年纪不大,个子挺矮。记住千万不要碰到这些追着你们的东西!”
右耳抽空扭头朝她喊:“什么?!”
六酒缘语顾不上许多,快速补充一句:“你们要做的就这些,我待会会再来,一定尽快。”她最后对池未洲和甘礼几蚀说,“你们也一起去。”
说罢,她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六酒缘语的语速过快,池未洲和甘礼几蚀一时间愣在原地。直到右耳大叫着经过二人身边,二人才如梦初醒般跑起来。
池未洲跟在甘礼几蚀身后跑着。那人影的叫声忽远忽近,似乎有同类源源不断地从失地的各个方向赶来。
说是不能碰到它们,其实众人只需要按正常速度奔跑就绝不会被追上。池未洲有空余时间回头看着那移动速度缓慢的东西。
她定定地直视那身影。
那究竟是什么?
动作像刚学会走路就迫不及待想要炫技的无知小儿。
老天有眼,池师傅无意人身攻击,这是事实。
待到有一抹光扫过那东西时,池未洲看去——没有脸。
这并不是指成年礼中的无脸者,而是它们真的没有脸。池未洲借着林中微弱的荧光,看到它们虽然长着人形,身体却像由泥土捏造,其上攀着丑陋的图案。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点凹凸代表五官的位置。
这些不至于让右耳那么害怕,除非林中还有些其它东西。
池未洲做足了面对更加惊悚的东西的准备。
但显然还是做少了——一个圆形东西从远处飞来,直直地砸向她面门。这副场景似曾相识,池未洲惊叹一声,凭着最后一点良心没有侧身躲过它,而是伸手接住那东西。
定睛一看,那圆形东西分明是一颗头,头上的脸还在幽幽地与她四目相对。
池未洲:“……啊。”
池未洲:“你好可怕。”
下一刻,头就池未洲顺手丢向别的地方,落在她左侧的甘礼几蚀手中。
“这是——什么?!”甘礼几蚀也被吓,手上一个不稳,到底是没有像池未洲一样扔出去。
从进入成年礼开始,所有重担都被迫压在甘礼几蚀身上了。他有点崩溃地想哭。
百万的头幽怨道:“不是我丢的。是右耳扒着我把我头抛走了。”
右耳:“我真不是故意的!”
前方云椹默默地扶起因没了视力而撞到树上的百万身体。棋三谨遵六酒缘语所说,绕着圈与那些泥捏人周旋。
把头还给百万后,池未洲问出她先前所想的问题:“这里有别的东西?”
百万慢悠悠道:“对,但现在没下来。右耳刚才叫那么惨总不可能只是因为那些泥捏人。”
池未洲还要问些什么,却被身旁的甘礼几蚀一拉——
一个身手灵活的泥捏人挂在树枝上,借着惯性朝池未洲原本将要去的地方扑来,因甘礼几蚀那一拉没有得逞。
池未洲又要“哇”一声,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感叹过不少回。
她暂时放下这个念头。
百万凝神道:“这东西越来越多了,我们还不能碰到它们……六酒真是会找麻烦。总之我们得快点找到王子,这些泥捏人的数量一直在成倍增长。”
有了那挂在树枝上的泥捏人作提示,池未洲额外注意了头顶的树枝树杈。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她好像也没被吓到,这在足智多谋的池师傅预料之中。
那树枝能挂的可不止泥捏人。它们与树枝连接的东西唯有颈上绳索,脚尖指地,身体悬空。幽幽荧光映在它们脸上,使得脸上的起伏更加明显,它们在笑,它们在哭,它们在低语:“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池未洲默默收回视线。
她问:“那些东西会下来吧。”
百万回:“前不久刚上去,短时间内应该下不来。”
于是,为避免在那些东西下来时被吓个半死,池未洲决定赶快找到王子。
但在这幽暗的森林中,目光所能看到的除了他们这一伙人,就只有那些泥捏人和挂在树枝上的绳索鬼,再没有其他。他们能做的只有拼命避开泥捏人。
我们被围殴了。
它们在数量上占优势啊。
王子真的在这里吗。
可不可以拿王子甘礼几蚀去交差……
池未洲脑子里乱七八糟正在脑洞大开地胡思乱想。她意义颇深地瞧着甘礼几蚀,再意义颇深地收回视线。
树枝上的东西还在笑着,绳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池未洲看着那绳索似乎越来越近,最终砸向地面,连带着绳索挂着的东西也落在地上。
“诶……”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其余几人,眼前画面忽然变转,在她眼中忽地呈现出另一个场景。
是两个人在争吵。
池未洲瞧不出那两人身处何处,只能依稀看见其中一人是六酒缘语,另一人的面貌有些眼熟。
他们的声音很模糊,池未洲通过看他们的动作判断出,全程只有六酒缘语在喊着,骂着。另一人只是低头不语。
她正想走上前听清那两人在说什么,耳边却又真的响起六酒缘语的声音:“我的天,怎么混入这些了……”
池未洲眼前的画面又一变,回到失地中。其余几人显然也和她一样看到了方才的记忆。
消失已久的六酒缘语正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众人疑惑的面容,沉默一会儿说:“刚才我在找关于多涅多见影记忆里的王子所在地,不小心把那些放进去了……你们什么都没看到,知道?”
右耳一脸古怪道:“刚才在找?刚才这个失地里根本没有王子?”
六酒缘语:“没错。怎么了?”
泥捏人吱哇乱叫着缓步走上前来,被右耳扯着想要让其当垫背的棋三拉了一把身旁的右耳,躲开即将碰上来的它们。
六酒缘语随口揭过:“但现在有了。去找,白色长发围巾雨衣年纪不大个子挺矮——愣着干什么?”
话音刚落,距离众人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声响,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率先追上去的是那些泥捏人,以及刚从树上下来的绳索鬼。
六酒缘语站着没动,看着那几人狼狈地追上去,与那些鬼怪一齐追逐多涅多见影记忆中的王子。她想着现在没她什么事,正要当个甩手掌柜稍微休息一会。
当她看到没跑两步就被绳索鬼缠上而吓得惊慌失措的右耳,忽然发觉,这个决定是她此行最大的错误。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那鬼挂在右耳身上,吊着嗓子轻飘飘道,“告诉我,我是什么……”
“救救救救我——!”右耳欲哭无泪,一路狂奔。
“你别推我。冷静点右耳。”棋三试图安抚他,“我会摔倒的。”
右耳管不了那么多。
“男子汉大丈夫,加油右耳!”棋三真诚道。
“就算这么说我也还是害怕啊啊啊——!”
下一刻,惊恐的右耳似乎获得了某人的眷顾,得到了短暂的解脱——他的重心一个不稳,又一次被地上的藤蔓一拌。那是叫人眼熟不已的平地摔。
六酒缘语就这么看着右耳扯着棋三,棋三抓着云椹,云椹拉过百万,智障儿童组全军覆没,倒在一团。
一行人只有追在最前面的池未洲和甘礼几蚀不受影响。
池未洲听着身后一连串惊叫,回头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自愧不如道:“倒头就睡啊。”
“啊?——”甘礼几蚀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他们跑累了吗——”
“……”
目睹全程的六酒缘语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自己出手,赶在泥捏人和绳索鬼之前拦下了那道白色的身影。
“你们怎么连追个孩子都追不到?我到底还能让你们干什么?”她骂着姗姗来迟的几人。
右耳心虚转头望向别处。
“……下次一定。”棋三糊弄道,“这个是王子?”
众人看向那白发少年。他的脸是模糊的,可能因为记忆的主人多涅多见影没能直视过他。
百万问:“然后呢?我们该做什么?”
六酒缘语止住骂声,正色道:“没有然后了。”
“……什么?”
她抬眼,说:“最后一次循环已经结束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周空间又一次模糊扭曲。池未洲回过神时,面前却不再是来时的场景,而是一片飘渺的虚无。
身边只有甘礼几蚀和六酒缘语。
这个六酒缘语好像有些微的不同,池未洲想。
她盯着对方,然后发现自己的侦查能力还没到无敌的程度,她竟然看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
所以她欣然放弃了。
只听那六酒缘语开口道:“这里是成年礼每个记忆片段的间隔。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成年礼这件事,问就是魁师什么都知道。”
池未洲心服口服。
魁师这个职业果真是专门回答问题的。
六酒缘语不知道她丰富的内心活动,接着说:“你们现在本来应该马上去下一个记忆片段,但我觉得有必要和你们解释一点。那就是,在刚才那个片段里,由于循环次数过多,第一位王子最后被魑鬼找到并杀死了。”
那么,此前甘礼几蚀说的,这段记忆不属于他究竟指的是什么,在这里有了答案——这段记忆属于那位已逝的第一位王子。
“所以我也没必要把多涅多闻行那部分记忆给盼……给右耳他们看,循环结束了,他们也就彻底死了。”
池未洲问:“多涅多见影那部分?”
“他们问我了啊。”六酒缘语理所当然道,“问什么我就答什么了。”
魁师这个职业……打住,话说三次就显得啰嗦了。
“不说那么多了。言归正传。”六酒缘语轻咳一声,目光直直投向甘礼几蚀,“第一位王子死去,但故事仍在继续。统治者始终等待着第二位王子的‘出生’。”
甘礼几蚀愣了一会,低头敛下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