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了门。
林周锁看上去刚洗了澡,头发软趴趴地垂着,他深色的眼珠浸润着水光,似乎哭过,那湿漉漉的痕迹在灯光下流转;上身黑色T恤衬得他肤色格外白皙,冷光灯下,他似乎要像水一样流走。
林周锁见到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看上去温柔极了。
我确信他已经知道,因为我从他那温柔又悲伤的眼神中,看出来无尽的茫然。
“……哥。”我顿了顿,残忍地喊了一声。
林周锁弯着眉眼应了,他没有生气,也不逼问什么,只是用跟平日相差无几的语气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总觉得他有种山雨欲来的平静,我很想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可我嗫嚅半天,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催,就那么安静站着,等我给他许可的话。
我张了张口,最终垂下眼睛,侧身给他让出位置。
林周锁温声道谢,在进房间前脚步停顿一下,随后若无其事走了进去。
他回到了他的房间,怀念地四处张望着。
我猜他可能在审查,看看自己的卧室有没有被便宜弟弟搞乱;当然,他也可能在寻找蛛丝马迹,只是我不愿意这么想罢了。
“你还会画画啊?”林周锁随意瞥向书桌,桌面上是我的手机和只画了一点草稿的画纸。他走到桌边站着,把开了一半的窗户关上一点。
林周锁看上去并不意外,我以为他会翻看我的画纸,但他只是轻轻摩梭着书桌一角,什么也没有说。
“哥,你想说什么。”我受不了这种温柔的折磨,破釜沉舟一样忐忑问。
林周锁看上去非常不想聊这些,我主动提起时,我看见他有些释然。
事已至此,林周锁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是他把天平的平衡打破,不论他想不想反悔,他都不能这么做。
他必须为此收场,尽管这有些残忍。
林周锁拖过椅子坐下,让我坐在床边。
如果没有楼观岳这个意外,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人应该就是我了。我看了他一眼,安静地坐下,等待着林周锁的宣判。
但林周锁一直在沉默,他看上去很苦恼,可能他也不知道,这么离谱的话题应该从何开口吧。
“或许……”林周锁思考半天,忽然说,“扬错,你有喜欢过人吗?”
我早已猜到他要说这个,可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他应该是从乐鲤嘴里套出来的,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乐鲤这么容易就会说漏嘴,那欧珉义告诉他的意义在哪里呢?
据我了解,欧珉义应该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这些并不需要我着急分析,我跟欧珉义无冤无仇,他不至于布一个局只为坑我……顶多,我是他棋局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林周锁。
我压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才十六岁,不管我说什么,林周锁都不会相信我吧。
虽说林周锁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可这话题过于私人,聊起来要顾忌的不免太多。
林周锁看我一副拒绝回答的模样,想了想又说:“你今年才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扬错,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对吧?”
他说得很真诚,眼含希冀,似乎希望我能说出什么来肯定他的话。
若是往日,我肯定愿意当这个乖巧的弟弟,来讨他的欢心。但现在,这一刻,似乎并不是需要我乖巧的时候。
“你都知道了,问这些又是干什么呢?”我反问道,学着曾经的林周锁那样用变调又怪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很讨厌吗?这样的我,很让你失望吗?”
这下沉默的人换成了林周锁。
我感觉林周锁对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反感……不,我压根想不出来什么事情会惹得他反感。
他无欲无求,淡泊得像个假人。
这样的他,让我遍体生寒。
“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林周锁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你们都想错了。”
可我太年轻。我有面对危险的直觉,却没有应用它的能力。我年轻又冲动,做事随心,完全不会考虑所谓后果。
也许因为我有父母兜底,不管我怎么折腾,我妈妈都不会不管我的。所以我敢放手一搏,我敢去拼。
我敢这么放肆,说到底不过因为家庭给了我底气。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也固执地不想懂,因为我也有我的问题。
我怕再说下去他的歪理迟早要说服我,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我只能找其他理由把话题换了。
我知道我斗不过林周锁。
“哥,我们曾经见过吗?”我深吸一口气,直白地转移话题道,“楼观岳说你们见过的。”
“有这么回事。”林周锁顿了顿,他看了我一眼,无奈极了。但他只顺着我的话题聊,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和我聊天,我倒是要佩服他了,这记忆对他来讲也算是遥远,可他连停顿都没有,似乎这些在他的印象里一直很清晰。
林周锁陷入了回忆,缓慢说:“你当时不是受伤了,我当天去当天回的,所以没有打扰你。”
“你见到我的画了?”我是三岁开始学画的,五岁时应该得到过奖项了。
“三叔给我看过。”林周锁说,“老爷子最先提过这个想法,三叔很快落实把我接过去,他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我抿了抿嘴,不太想顺着他抛出的条件做假设。
事实上,小时候的我幼稚又无赖,如果那时候林周锁来了,可能会被我毫不犹豫地轰出去。
不过这些我当然不能说。我不仅不能说,还要做出我很欢迎他的假象。
我假惺惺地问:“那你怎么又回来了,要是我们一起长大,那不是更好吗?”
林周锁看上去并不想往后说了,但我执意要问,他招架不住我,只好说:“老爷子又反悔了。他觉得我跟过去只会增加三叔的负担。”
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子,看上去只有老三和祖父关系不好,但事实上,三个儿子中,只有大儿子是孝顺的,不会忤逆的。
可是就算是这么乖顺的大儿子,也做出了令老爷子无法接受的选择。
林周锁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看上去有些悲伤,但还是尽量笑着,对我温和地说:“还有要问的吗?”
我看着有些颤抖的林周锁,忽然问:“你是坐火车去的,还是我爸来接的你?”
他没想到我问这个,顿了下才说:“去时是坐火车,回来时三叔不肯让我一个人,就开车把我送回来了。”
怪不得那次去接时他表现得既熟悉又陌生,怪不得。
我抿了抿嘴。我还想问他,你真的是祖父的孙子、大伯的儿子和我的堂兄吗?
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如果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你是否伤心,又有多难过呢?
这些话在我脑海里一遍遍修改润色,我却总想不出合适的问法。
我很想问的,但我不敢。
我怕林周锁的答案令我无法接受,也怕林周锁避而不答。
我们都知道,只要最过分的那一步没有踏出去,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自欺欺人的复原。
“……我没有问题了。”我说着违心的话,故意把问题抛给林周锁,“所以你呢,是想来告诉我什么。”
林周锁看了我许久,说:“我是来告诉你一切的,你要听吗?”
我总觉得这个所谓一切,并不是我能承受得了的。
“我不信你的喜欢,也不会把这份感情当真。你是个孩子,我允许你胡闹。”林周锁踏出了那一步,却是向着来路前进,“但有些事情,你和你的父亲,包括二叔,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那你说啊。”我不知为何心里烦躁,说出的话也变得暴躁,“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别折磨我了。”
林周锁顿了顿,说好。
“我就当这是你的选择了,虽然我觉得,这些并不会影响到你。”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已经熄灭了,墙上的挂钟走过了十一点,夜深了。
林周锁看上去在组织语言,他思考了大约五分钟,然后缓缓开口,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做林周锁。
林周锁没有家。
他的母亲是娼妓,林周锁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随母姓。
母亲和扬津,也就是林周锁的养父,我的大伯,是同窗,也是好友。
母亲的朋友不多,毕竟她的家庭并不好,需要她出卖身体来养活一家人,还要供自己上学。
这两人,其实算是久别重逢。那时候的扬津还没有成家立业,甚至没有喜欢的人。他遵循了父亲的意愿,做了会让父亲满意的行业。
最小的弟弟南下做生意去了,父亲一气之下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三弟倔强得很,丢下狠话头也不回地背井离乡。二弟是个庄稼人,念书不认真就算了,干别的行业也马马虎虎,唯独喜欢土地,和庄稼实打实交了心。
扬津作为长子,只能顶着压力,顺从父亲的意愿当了一位老师。这是父亲所青睐的适合“读书人”的行业。
瞧,他的父亲就是这么古板。
他并不喜欢这个行业,事实上,他也不喜欢读书和文字。
但父亲喜欢,所以他必须喜欢。
会遇到林周锁的母亲,这件事纯属是意外。
那时候的林周锁五个月,母亲一个人来产检,刚好遇到感冒了来拿药的扬津。
二人重逢于陌生城市,早已物是人非。
老同学遇见了,那就随便聊两句。聊着聊着,就着医院和孕检,谈到了林周锁的父亲。
当扬津得知林小姐是未婚先孕,连她本人都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来自哪里、从事何业、背景如何,她甚至不清楚这个男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周,她叫他周先生。
扬津甚至怀疑这个姓都是假的。
他们春风一度,就有了林周锁。
她听话地喊那人周先生,收钱干事,从不探究更多。
林周锁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只是林小姐往后不会再有孩子,而堕胎对母体伤害又太大,不得已才留下了这个孩子。
她辞了职,孤身来到开销相对小一些的这座城市。然后在某个晴天,遇到了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同学。
这就是他的来历,林周锁本人全部知晓,他看得通透,无悲无喜。
林小姐没有活下去,她彻底抛弃了她唯一的儿子。
林小姐生产之前住进医院,唯一来看她的人是她的朋友,扬津。
或许是因为难产,或许是林小姐自己没有活下去的想法了,她的儿子刚出生,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扬津还没有到可以收养孩子的年纪,只好冒认了孩子父亲的身份。扬津实在无法接受,昔日好友的儿子刚出生就要被送进福利院这个事实。
他惋惜这个姑娘,这个聪明的、勤劳的姑娘。
这个姑娘别无选择,只能被命运推着往前。他作为好友,不能让她的孩子经历与她相同的命运。
扬津心太软。如果他狠狠心不管林周锁,也不会有人责怪他什么的。
甚至林小姐从没有恳求过他收养她的孩子。
林小姐只说,如果哪天我离开了,就让这孩子自求多福吧。
扬津没有听,这个软弱了一辈子的男人第一次这么强势地要做什么,还是做这种不孝的事情。
扬津实在无法松开林周锁,尤其当刚睁眼没多久的林周锁拉住他一根手指,还朝他开心地吐泡泡时。
那时候他就明白,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他一辈子的责任了。
林周锁出生,没有吃到一口母乳。他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哪怕是一张照片。
他的体质偏弱,进医院几乎是家常便饭。
不敢想象扬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让这孩子可以健康长大,避免风雨的催折,有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家。